夜雨初歇,檐下积水滴落青石,声声入耳。林昭仍立于窗前,衣襟微湿,目光未移。案上那册灾民名册合着,朱笔搁在边角,墨已干透。他未再翻动,只觉胸口闷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无人可诉。
老张推门而入,脚步轻缓,手中一信递上前。信封窄长,纸色微黄,火漆印为竹节纹样,一角略损,显是经了风雨。
林昭拆信不语,展纸仅见八字:“风高夜黑,慎防不测。”字迹瘦劲,力透纸背。其下小字一行:“已遣可信者三人,扮作商旅,即日至浙东境内。”
他指尖在信纸边缘停了片刻,随即折信入袖,抬眼望向老张:“人何时能到?”
“三日内当抵衢州界。”老张低声答,“路线不走驿道,由山南小径穿行,应可避耳目。”
林昭点头:“不必接见,只令其暗中巡察城南盐道与驿站,记下往来可疑之人姓名、口音、所携货品。若有赵家旧仆或程氏账房出入,立刻回报。”
老张应诺欲退,林昭又道:“另派两名衙役,换便服混入北市茶坊,听风辨语。这几日必有人探我动静。”
话音方落,外头更鼓敲过三响。天光未明,府衙内外静得如同深井。林昭转身回案,提笔蘸墨,写下一信,仅一句:“孤舟涉江,忽闻岸上更鼓,知吾道不孤。”字罢封缄,交予老张:“托徽州商队带回京,勿经官驿。”
老张接过,低声道:“谢御史在京中也难自保,此举恐招裴党忌恨。”
“他既敢做,便是不怕。”林昭语气平缓,“我们怕的不是他们动怒,而是他们沉默。如今他们开口了,反倒说明——事已压不住。”
次日清晨,林昭亲往城西义庄。豆腐坊老板娘卧于草席之上,额角包扎,气息微弱。其子跪在一旁,眼眶通红。
林昭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摊开在床前木几上。“这是你们昨日所递陈情状的原件,我亲自收存。若有人问起,便说林某人在一日,此状便一日不毁。”
妇人挣扎欲起身,被林昭按住肩头。“不必谢我。你们写下的每一字,都是百姓活命的凭证。他们砸店、毁证、恐吓乡老,正因怕这些纸片传到京城。”
他站起身,对随行吏员道:“从今日起,凡递状者,皆录其住址、亲属姓名,报备存档。若有意外,我亲自追责。”
午后,京中消息传来。
谢允假巡查户部账目之名,调出近年浙东盐税增额卷宗,比对地方灾报与粮价浮动,整理成《浙东盐弊疏》草稿。未直接上奏,而是抄录三份,密送三位翰林学士案头,附笺云:“此事实关民心向背,非一人之功过。”
次日经筵,一位老学士当面启奏:“浙东连岁旱蝗,民多鬻妻卖子,而盐税反增三成,恐伤仁政之本。”天子闻言蹙眉,问及户部,尚书支吾不能答。
都察院议政时,谢允立于阶前,直言:“民跪非乱,乃哀鸣;官默非稳,乃失职。”语毕满堂寂然。数位御史低头不语,裴党门生面色铁青,却无一人敢驳。
消息传至浙东,已是第三日黄昏。
林昭正在批阅公文,老张快步入内,压声禀报:“京中信使昨夜抵杭,今晨入城。谢御史所遣三人已于昨夜潜入府城,现藏身南市客栈,未露行迹。另据线报,裴党近日加派人手盯守通政司文书流转,似已察觉风向有变。”
林昭搁下笔,问:“百姓那边如何?”
“东阳镇那批补交的状子,昨夜送来八十七份。有人带着孩子一起来,说‘宁死也不让娃吃不上盐’。还有几个村正原收回手印,今早又派人送来,说是‘夜里梦见饿死的爹娘,哭着骂我没骨气’。”
林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清明。“明日召集十二乡老代表,于府衙前设坛焚香,将万民书副本当众封箱,宣誓上达天听。请几位老塾师执笔作序,记下这一月来百姓所受之苦。”
老张迟疑:“若裴党借此指您聚众祭天,图谋不轨……”
“那就让他们说去。”林昭站起身,走到门边,“百姓焚香不是拜我,是拜公道。我若连这点香火都不敢点,还谈什么为民请命?”
当晚,林昭召来几名亲信吏员,分派任务。一人负责联络竹溪书院士子,续写《盐政十弊论》第二篇;一人暗查城中几家私盐贩子底细,看是否与转运司勾连;第三人则专盯赵文炳旧宅动静,记下每日出入宾客。
他正低头核对名单,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抬头望去,一名灰衣汉子翻墙而入,落地无声,直趋廊下。老张迎上前,两人低语几句,那汉子从怀中取出一布包,递了过来。
林昭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张晒干压平的账页残片,上有“程氏”“周崶远”字样,数字与百姓所缴盐税吻合。正是此前被毁证据的补遗。
“何处所得?”林昭问。
“东阳镇外沟渠淤泥中挖出,泡了半日,幸未全烂。属下连夜烘干拓字,不敢延误。”
林昭凝视那纸片刻,将其收入柜中锁好。“你回去告诉车队,每五十里交接时,务必查验封条。若有破损,立即更换护送人员。”
那人领命而去。
林昭坐回案前,忽觉袖中断玉微动,似有裂痕加深。他未取出来看,只将手按在案上,指尖触及那枚温凉旧佩。
三日后,南市客栈传出消息:谢允所遣三人已查明,近半月来,有七名形迹可疑者持转运司腰牌出入城南盐仓,其中二人操河东口音,疑似裴党门下。
同时,杭州书肆悄然流传一本新刊小册,题为《盐井血》,匿名所作,详述浙东百姓因盐致贫、卖儿鬻女之状。街头巷尾争相传阅,竟有孩童背诵其中段落。
林昭得知,只道:“不必查谁所印。只要百姓看得懂,就够了。”
又一日清晨,府衙门前香案已设,黄绸包裹的万民书置于案上,十二乡老环立四周。百姓陆续聚集,手持粗香,静默而立。
林昭立于台阶之上,正欲开口,忽见远处街角一人匆匆而来,身穿褐袍,帽檐压低,手中提一竹篮。
那人走近,放下篮子,掀开盖布,露出一只陶瓮。瓮中盛满清水,水面上浮着数十张折叠如舟的白纸。
“这是东阳镇三百户人家所写心愿。”那人抬头,声音低沉,“愿天子见此书,如见民心;如拒此请,如覆此舟。”
林昭望着那一瓮纸舟,良久不语。
他伸手入瓮,取出一张,展开来看,纸上歪斜写着:“求一口贱盐,活一条人命。”
他将纸折好,放入怀中。
此时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黄绸之上,金线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