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拂袖起身,指尖仍压在那道双反角折痕上。纸面无字,却比千言万语更沉。他唤来禁军校尉,命即刻提审户部主簿王伦。不到两个时辰,王伦招供——其兄王缙三年前虽被贬出京,实则暗中仍为裴府传递消息,昨夜那具失窃的步弓,正是由他亲信带出,用于丈量崔氏南庄边界,以备伪造地册。
林昭当夜未归府,坐镇户部西堂,命人将十年来积压的案卷尽数调出。自他初入仕途起,便暗中搜集门阀罪证:科举誊录底本中被替换的寒门试卷、边军粮饷账册上层层盘剥的痕迹、工部军械清单里凭空消失的铁甲强弩、乃至河东裴氏私调边军屯驻别院的密报。他逐一核对,分类归档,直至天色微明,编成一册《门阀罪案录》,封以铁匣,亲笔题签。
次日早朝,宣政殿前百官列班。林昭捧匣而入,步伐沉稳。殿中寂静,唯脚步声回荡。裴元衡立于首列,目光扫来,林昭不避不让,直行至丹墀之下。
礼官尚未唱名,林昭越班而出,高声奏道:“臣有要事启奏,事关社稷安危,请陛下允臣当庭陈罪。”
天子端坐御座,面色清冷,颔首道:“准奏。”
林昭双膝未跪,只将铁匣高举过顶:“臣所奏者,非一人之过,乃百年积弊。河东裴氏,自先帝朝起,把持朝纲,结党营私,其罪四端,铁证如山。”
裴元衡出列,声如洪钟:“林昭!你以新政自居,步步紧逼,今日又携私怨构陷宰辅,是欲乱国法乎?”
“构陷?”林昭冷笑,转身命人抬上三口铁箱,“请陛下与诸公明鉴。”
第一箱启封,乃是边关将士供状。林昭抽出一纸,朗声读道:“河东裴氏,私调边军三千,屯于永安渠南岸别院,每旬运粮一次,由门阀私兵押送,不经兵部调令。供状者,前雁门守将副尉李崇,画押为证。”
兵部尚书顿时面色惨白,伏地不语。
第二箱为军械账册。林昭翻至一页,指给殿中诸臣看:“工部去年报毁火药八百斤,实则由裴府账房暗中收购,转售北境马贩。账面以‘炭末’‘泥膏’代称,每笔交易皆有裴氏暗印为记。”
徐怀之出列,验看账册用纸与墨色,点头作证:“此纸为工部专用麻笺,墨中掺有松烟灰,非外间所能伪造。”
第三箱启封,满殿哗然。内中皆是科举誊录底本,页角有篡改痕迹。林昭抽出一份:“去年春闱,寒门学子赵元礼,三场皆优,主考官评‘可列前三’。然放榜之时,名落孙山。此为其原卷,却被调换为一份错漏百出之文,署名裴氏远亲裴文焕。”
谢允出列,捧起试卷细看,怒道:“誊录房当值书吏已招认,每科皆有十余卷被换,每换一卷,裴府赏银五十两!”
裴元衡厉喝:“荒谬!科举重地,岂容你空口污蔑!”
林昭不答,只从袖中取出那张无字折纸,展开于案上:“此为昨夜送入户部西堂之物,折法为双反角,乃王缙独有习惯。王缙,原户部主簿,三年前因贪墨被贬,实则仍为裴府传信。其弟王伦今晨已招供,昨夜步弓失窃,正是为丈量崔氏南庄边界,伪造地册,以避清田。”
天子猛然起身:“王缙之事,朕早有耳闻。传,即刻缉拿,押入大理寺!”
林昭再拜:“四大罪状,桩桩可查。私蓄甲兵,动摇军制;贪墨军饷,致边军饥寒;操纵科举,断寒门出路;勾结边将,图谋不轨。此非一家之罪,乃国之大蠹。若不彻查,社稷危矣。”
殿中老臣出列,颤声道:“裴氏百年望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骤然清算,恐致朝局不稳……”
林昭转身,直视天子:“乱世用重典,治世清浊流。今日若因惧乱而纵恶,明日之乱,必由今日之纵养之。臣请陛下下旨,彻查门阀,三日内具结上报,以正朝纲。”
天子久久不语。殿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清响。
他提笔,蘸朱砂,写下八字:“依林卿所奏,彻查门阀,三日内具结上报。”
朱批落地,满殿寂然。
林昭再拜:“臣请即行收押裴府印信,封锁府门,以防销毁证据。”
天子点头:“准。”
禁军校尉领命而出。未及片刻,回报已至:裴府三处府邸印信尽数收缴,门阀党羽不得出入。
裴元衡立于殿中,面色铁青,嘴唇微颤,似欲再言。然话未出口,身形忽晃,一手扶柱,一手捂胸,喉中发出闷响,随即双膝一软,直挺挺倒下。
太医急趋上前,探脉良久,低声道:“中风之兆,需即刻回府静养。”
两名内侍架起裴元衡,拖行而出。他官袍拖地,玉带松脱,一路未再睁眼。
林昭立于丹墀,目送其出。昔日权倾朝野之人,今朝竟如朽木般被抬离朝堂。
天子望向林昭,声音低沉却清晰:“自今日起,门阀干政之弊,当为绝响。林卿力挽狂澜,功在社稷。朕授你内阁首辅衔,总领六部,裁决庶务,非奏不入,非召不退。”
林昭跪地,双手接过印绶,沉声道:“臣,领旨。”
百官俯首,无人敢仰视。
殿中空出的宰相之位,静静悬着。林昭起身,立于丹墀之上,目光扫过群臣。谢允低头,徐怀之垂手,兵部尚书仍跪伏未起,户部主官瑟缩于列。
他缓缓将《门阀罪案录》收入袖中,指尖触到那页残信——银灰墨迹,半枚残印,北线已通,待令发兵。
殿外日光正盛,照在青铜鹤灯之上,映出一道细长影子,横过宰相之位的空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