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铁环叩响的第三声,林昭抬眼望见城楼飞雪已转细碎。昨夜火把连天的喧沸犹在耳畔,百人执笔于风雪中续写《十利疏》的画面尚未褪去,而此刻,宫道两侧文武百官却已静立近半个时辰,无人敢言。
宫门未开。
禁军换防,甲胄皆新,领队校尉非旧识。有人低声议论,说太医院昨夜连递三道密笺入内廷,之后便再无消息。另有人说,三日前尚能听见天子咳声穿窗,如今连药炉的烟都看不见了。
林昭不动声色,袖中指尖轻捻一张纸条——亲信刚递来的太医院杂役名录,昨夜进出药房的十七人中,有五人隶属内侍省,而非医官属籍。他将纸条揉碎,投入袖袋,转身对身旁随从低语:“去查,今晨可有药童出宫送残渣?”
话音未落,谢允自侧道疾步而来,官袍未整,显然是从家中直赴宫门。他站定,目光一扫禁军阵列,压声道:“太医令不肯见我,只说‘圣躬不豫,勿扰清静’。我以疫病防控为由逼问,他手抖了一下,漏了一句——三日未进汤药。”
林昭眉心微动。不进汤药,非病重即被控。他抬步欲走,忽见徐怀之自工部方向策马而来,勒缰于宫墙外,翻身下马时脚步略沉,似有急事。
三人避至宫门偏廊,雪落檐角,积成薄刃。
“赵王府昨夜闭门谢客,却有三辆无旗马车入府,车辕印痕与裴氏旧部制式相符。”徐怀之声音极低,“更蹊跷的是,我派去修缮东宫水渠的老仆回报,子时前后,有两名退役羽林卫将领自角门入府,至寅时方出。”
谢允冷笑:“羽林卫早已裁撤,这些人早该归乡养老,如今聚于宗室府邸,图谋何事?”
林昭未答,只问:“东宫可有异动?”
“太子太傅今晨未入讲筵,东宫门禁加严,连厨役送膳都被换人查验。”
雪风骤紧。
林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决断分明:“天子若崩,太子年幼,依祖制当由宗室老亲王摄政。此人早年曾受裴党周济,朝中传言其子娶了裴氏旁支之女。若赵王勾连旧党,趁虚入宫,以‘护驾’为名行废立之实……”
“那便是政变。”徐怀之接道。
“未必等到崩。”谢允目光锐利,“只要天子不能视事,他们便可假传口谕,立监国,锁宫门,断内外。”
三人对视,皆知局势已悬于一线。
“兵分两路。”林昭下令,“谢允即刻联络禁军中寒门出身的校尉,查今日宫门调令出自何人之手。徐怀之持工部应急文书,调两名心腹匠人,以‘检修东宫地龙’为由,混入赵王府周边民宅,盯住其角门出入。”
他顿了顿,又道:“另派一人,扮作太医院杂役,守在御药房外。若今晚有密信传出,务必截下。”
谢允皱眉:“若他们发觉被查?”
“那就让他们发觉。”林昭冷声道,“我们不藏,他们才不敢动。”
当夜二更,密信果然送出。
送信人是内侍省一名低品录事,怀中密函被调包后,原信落入林昭手中。纸上字迹工整,内容却如刀锋出鞘:“子时三刻,启宫门西角,迎赵王入内,共议国本。事成之后,东宫虚位以待。”
落款为“内侍省掌印”。
林昭将信纸摊于灯下,指尖抚过印泥——色泽暗红,略带异香。他取小刀刮下一星粉末,置于鼻下轻嗅,瞳孔微缩。这香料非宫中所用,倒与岭南巫医调配药膏时常用的西域檀膏相近。他曾于第45章在边关见过此类物事,彼时一名裴党残将死前袖中藏有同味香囊。
“他们仍有外联。”他低声自语。
徐怀之已调来城防营一部,悄然接管宫门外围巡防。谢允则携密信副本,以都察院紧急奏报之名,直奔太子东宫。守门宦官拒不开门,谢允立于阶前高喝:“有逆书直指东宫,若不呈太傅亲阅,明日朝堂之上,尔等皆为同谋!”
门终开。
半个时辰后,谢允归来,面色凝重:“太傅已阅信,但不敢出面。只传话一句——‘宫中已有耳目,慎之再慎’。”
林昭点头,未语。
他知道,此刻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若贸然揭发,反被诬为“动摇国本”;若按兵不动,则政变一触即发。
次日午时,宫门忽开。
内侍捧诏而出,宣读口谕:“天子静养,百官散去。赵王奉旨入宫侍疾,三日后太子监国,受百官朝贺。”
话音未落,赵王自宫门内缓步而出,紫袍玉带,神情肃穆,仿佛早已定局。
百官愕然。
谢允怒目欲出,被林昭抬手拦下。他整了整官服,越众而出,长跪于宫道中央,声如洪钟:“臣林昭启奏——太子监国,须有天子亲笔诏书,加盖玉玺,布告天下。今仅凭口谕,无诏无印,监国之命从何而来?礼法何存?”
赵王脚步一顿。
“臣请入宫侍疾,面承遗命,以安人心!”
四周寂静。
一名老尚书颤巍巍出列,附议:“林御史所言极是。天子病重,国本不可轻动。若无明诏,谁敢奉监国之令?”
又两名尚书相继跪下,齐声奏请:“请封锁宫禁,严查内侍往来,以防奸佞窃权!”
赵王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他若强推,便是公然违制;若退,又失先机。
就在此时,宫门内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奔出,手持黄绢,高呼:“天子有旨——宫禁即刻封闭,非奉召者不得出入。东宫、内侍省、御药房,皆由礼部、都察院共监!”
圣意终定。
宫门重闭,铁锁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林昭缓缓起身,拍去膝上积雪。他知道,这一局尚未结束。赵王虽退,但密信中的“西域香料”仍在提醒他:裴党余孽未灭,其根已潜入宫墙深处。
他转身欲走,忽觉袖中那张刮下的香料粉末有些温热。低头看去,指尖已被染成暗红,像一滴未干的血,正缓缓渗入布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