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沾尘未掸,林昭立于都察院门前,石狮目光低垂,映着宫墙冷色。小吏躬身引路,言裴相遣轿候于巷口,礼数周全。他颔首不语,抬足入院,步履沉稳,袖中密札边缘已磨破皮肉,却不曾取出。
行至值房,案上卷宗齐整,笔墨俱备,俨然早已为新官备妥。林昭徐徐解下腰间旧玉佩,置于砚台之侧,目光掠过调令批语——“奉旨”二字潦草歪斜,无朱批,无画押。他取茶盏倾水入砚,墨色渐浓,指腹蘸墨轻抹调令纸背,纤维纹理细密,确为吏部正笺,然火漆印痕略偏,似仓促封押。
他闭目片刻,提笔在废纸边角默写“双鹿绕塔”四字,笔锋收束处略顿,旋即以茶水浸湿手心,将字迹拓于掌纹之间。门外脚步轻近,乃旧识驿卒张七之子,今充杂役。林昭佯作整理文书,伸手更衣,袖口微动,掌心贴其腕内,低语:“速递谢御史,勿落人眼。”
少顷,张七之子退去。林昭展卷翻阅近月弹章,裴党爪牙遍布言路,凡涉宫禁、宗室者,皆被压搁。他搁笔凝神,忽忆谢允曾言:“紫宸阁东有密室,先帝崩前夜,内侍监独入,未携文书出。”此事未载起居注,若非御史台秘档,无人得悉。
夜半,值房烛火未熄。一绿袍小吏捧公文袋入,递与林昭,言谢御史巡查宫门,顺道送稽核名录。林昭道谢收下,待其离去,取茶水泼于袋角,隐墨渐显:
“先帝崩前夜,召内侍监入寝殿,留密诏于紫宸阁东密室。裴相次日亲率宿卫封锁,今诏书不存,唯闻藏于内阁玉匮。此诏若存,当废摄政,立太子监国——裴必护之如命。”
字迹隐现,林昭指尖微颤。若密诏确曾存在,而今湮灭无踪,则裴元衡所恃者,非权势,乃对皇权更替之绝对掌控。他收袋入屉,取《起居注》残卷比对,嘉和十七年三月初七条载:“上疾笃,召内侍监李崇安入侍。”次日条则仅书“崩于乾元殿”,再无口谕记录。然三月初八晨,内廷曾急召礼部尚书入宫,事由不录。
翌日,谢允差人传话,言奉命稽查前朝违制文书,可带一随员入阁夜核。林昭更名“徐录事”,随其入宫。二人穿宫道,过文华殿,直抵内阁重地。夜禁已启,羽林军巡行如风,铁甲相击声在廊下回荡。谢允出示勘合,守卫验讫放行。
林昭随其步入东阁,档案堆积如山。谢允低声:“紫宸阁旧属内廷,然东壁有夹道,通内阁密室,宫人谓之‘玉匮廊’。”二人借查档为名,沿壁摸索,至第三根蟠龙柱处,柱基微松。谢允以佩刀轻撬,石板应声而起,暗道显露。
阶下幽深,气息陈腐。林昭持灯先行,足踏石级,尘灰簌簌而落。行百余步,见一铁门,铜锁锈迹斑斑,锁面刻“遗诏”二字,然下方烙有“裴府机要”四字私记,朱漆未褪。
林昭取出玉佩,轻触锁芯。玉佩边缘微凸,恰与锁孔契合,内有机关轻响。谢允蹙眉:“此锁非宫制,何以玉佩能启?”林昭不答,用力旋动,锁扣崩开,铁门吱呀开启。
室中无物,唯中央石台置一青铜匣,高尺许,四角嵌青金石,匣盖刻云龙纹,然无皇帝玺印,唯侧壁烙有裴府火记。林昭俯身启匣,匣内衬缎已朽,唯半块玉珏静卧其中。
他取玉珏在手,青白之色沉润,断口参差,纹路古朴。取出家传玉佩对照,断裂处严丝合缝,玉质、沁色、雕工皆同,如原为一体。更奇者,玉珏背面阴刻小篆“昭”字,笔锋锐利,与己名重合。
谢允低声道:“此玉若为遗诏信物,半块在你手中,半块藏于密室,则先帝托孤之人,或即林氏先祖?”
林昭指尖抚过裂痕,忽觉玉佩夹层微动。他剥开内衬,取出残图,摊于掌心。图中标靖南王府后园密道,与玉珏裂纹走向竟有三分相似,尤以雁门烽燧一线,与玉纹走势暗合。
谢允忽按其肩:“有人来了。”
足音自暗道外传来,节奏规整,非巡夜羽林,乃是宿卫轮替。
林昭迅速将玉珏藏入袖中,合匣闭门。谢允以脚推石板复位,二人退至档案架后。脚步声渐近,一队甲士持灯而入,为首者手持令符,上刻“裴”字。
“奉相命,稽查东阁夜间出入。”甲士头领朗声下令,随即命人翻检案卷,查验火烛记录。
林昭伏于架后,袖中玉珏贴肤生温。他悄然将残图塞入《起居注》残卷夹页,再将卷宗推回原位。谢允以目示意,指东墙高窗,可攀梁而遁。
甲士搜至架前,一人伸手欲取《起居注》,指尖已触书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