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由”字末笔晕开,尚未干透,府衙外骤然传来急促锣声,三长两短,是汛警。
林昭搁笔起身,蓑衣未及披稳,差役已撞开堂门,浑身湿透,喘道:“南庄河堤裂口,水漫三田!百姓正往高坡逃!”
他抓起案角铁锹,大步跨出。雨幕如织,街巷积水已没脚踝,马蹄陷于泥中,只得徒步疾行。途中百姓纷乱奔走,有妇人抱婴踉跄跌倒,林昭俯身扶起,未及多言,已奔入雨幕深处。
南庄河段,浊浪拍岸,堤身崩裂处宽逾三尺,浑水裹着断枝残叶冲入田亩。十余民夫堆沙袋于缺口,然水流湍急,沙袋甫填即被卷走。远处田舍已有半倾于水中,犬吠与哭喊混于风雨。
林昭立于残堤,高声喝令:“敲钟聚人!每户出丁一名,携麻袋、木桩、绳索,速来堤上!”又命差役开仓取粮,凡赴工者,日支米一斗。
片刻,钟声回荡,百余名百姓冒雨而来。然见激流汹涌,多有迟疑。林昭不再言语,跃入水中,肩扛沙袋抵于裂口。水深及胸,激流几欲将其掀倒,他咬牙稳住,背脊抵住沙袋,高呼:“堤在人在,堤亡家毁!我林昭今日与诸位同死此地!”
一老农颤声呼道:“林大人尚在水中,我等岂能退缩!”遂有十余人相继跳下,沙袋层层堆叠,缺口渐窄。
夜雨未歇,抢修持续至三更。林昭巡视各段,忽见东侧一段新垒沙堤基松土软,数名民夫堆袋时动作滞涩,不似常日劳作之人。其中一人弯腰时,腰间铜牌半露,纹样隐为赵氏家徽。
他不动声色,退至高处,唤来亲信农官,低语数句。二十名精壮农夫换上民夫粗衣,混入抢险队中,分守要段。
至四更,雨势稍减,然上游水位暴涨,河面浑浊翻涌。林昭立于堤顶,目不转睛盯视那几人动向。果见其中二人趁换防之际,悄然移至堤基薄弱处,自怀中取出铁镐,轻敲土层,似在试探。
片刻后,三人聚于暗处,低声商议。一人解下包袱,内藏火油与引线。林昭冷眼注视,待其俯身欲掘土填油,骤然喝令:“拿下!”
亲信农官率人扑上,四下包抄。三人惊起欲逃,皆被按倒在地。搜身得密信一封,墨迹未干,上书:“水起则林去,功成重赏。——文炳。”
林昭当众展信,火把映照字迹清晰。百姓哗然,有南庄老农怒斥:“赵家竟敢掘堤害人!我儿前日还险些被冲走!”
他命人将三人枷锁押回府衙,另遣差役封锁赵村要道,严查出入。随即召集民夫,彻夜加固堤防,以木桩深钉基底,沙袋外覆草席,层层夯实。
天明时,洪峰过境,浊浪拍堤,然新堤巍然未溃。南庄低地虽淹,然高处屋舍无恙,百姓性命得以保全。
林昭未归府,直赴各村巡查。见一老妪困于塌屋,他亲率差役拆梁救人,背其至祠堂安置。开仓放粮,设粥棚三处,日夜熬煮。又命医者巡诊,防瘟疫滋生。
三日未眠,双目赤红,衣袍湿透未换。百姓见之,无不动容。
有里正私语:“原以为青苗法惹天怒,今方知水患非天降,乃赵家作恶。”
又有人道:“若非林大人守堤,此刻我等皆为鱼鳖。”
第四日晨,雨歇云开,洪水渐退。南庄百姓集于府衙前,无喧哗,无跪拜,唯见数十老农捧土而来,于阶前堆垒三尺土坛,上立木牌,墨书:“活我者林青天。”
林昭闻讯出府,见百姓肃立,土坛简朴,然香火已燃,纸灰随风而起。他欲言,喉间哽涩,终未出声。
里正上前,双手奉上一碗清水:“此水取自新渠,未染浊流。大人饮之,以证民心。”
他接过,一饮而尽。
百姓未散,反纷纷解囊,有献米者,有捐布者,有老妇颤巍巍取出一枚铜簪:“此为嫁时物,愿为堤防添一钉。”
林昭命尽数收下,亲书名录,张榜于衙前,题曰:“南庄抗洪义录”。
当夜,府衙灯烛未熄。林昭伏案重绘浙东水利图,指节因久握笔而泛白。他圈出上游三处险段,批注:“须筑石堰,疏浚河道,三年内不可缓。”又于赵村旁标注:“查其族田赋税,历年减免几何?”
亲信入内,低语:“赵文炳昨夜遣人欲出城,已被拦下。”
“不必拘他。”林昭落笔如刀,“留他一日,百姓便多知一日其恶。”
五日后,洪水尽退,田亩裸露,淤泥厚积。林昭亲至南庄,立于残堤,召百姓议事。
“水退非终事。”他声沉而稳,“今当清田、补种、修渠。官府贷种如旧,另加竹箕、铁耙,助清淤泥。凡参与修堤者,记工三日,可换粟两斗。”
有人问:“若再有雨,堤可保乎?”
“堤不在土石,”他指身侧新立木桩,“在人心。今有你们在此,堤便在。”
百姓默然片刻,忽有老农拾起铁耙,踏入泥中,开始清沟。一人动,百人随。
林昭未动,立于高处,目视众人劳作。忽觉袖中微动,探手取出,乃半片焦纸,边缘蜷曲,是前日火盆中未燃尽的地契残角。他凝视片刻,收入怀中。
次日,府衙差役押解三名掘堤者游街示众,沿途百姓掷菜叶、吐唾沫。至赵府门前,一人高呼:“赵文炳指使,尔等不过是奴!”
赵府大门紧闭,门环无应。
林昭坐于堂上,听差役回报:“南庄、北田、西渠三村,申领清淤工具者共三百七十二户,新种补播已过七成。”
他提笔欲记,忽闻外头喧哗。差役急入:“百姓在府衙后院墙外,垒石为基,欲立生祠!”
林昭起身,穿廊而出。见数十百姓正搬运青石,堆垒基座,木匠已备好牌匾,尚未题字。里正跪于泥中,捧香而拜:“林公在,我等生;林公去,我等死。愿立此祠,年年祭之。”
他欲阻,张口却无言。
暮色四合,石基已成,高约三尺,宽可容龛。百姓围立,静候题匾。
林昭取笔,蘸墨,悬于木牌之上。
百姓仰首,屏息。
笔锋初落,写一“林”字,墨迹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