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贵人入宫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翊坤宫偏殿便已亮起烛火。
按规矩,今天她第一次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各宫嫔妃依位份高低依次落座,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透着几分微妙的沉静——人人都在明里暗里打量这位新晋的舒贵人,想探探她的脾性底细。
意欢身着湖水蓝旗装,梳着简洁的两把头,只簪一支白玉簪,静静站在新晋嫔妃队列末位,身姿挺拔如松,与周遭低声攀谈的嫔妃们格格不入,是自成一派的疏离冷清。
曦滢在上首坐定,照例等人行过礼之后赐坐,目光扫过殿内,恰好撞见意欢正微微侧头,避开了身旁的嘉贵人搭话的举动,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曦滢心中了然,面上却没什么表示,只颔首示意嬿婉给她介绍在场的同僚。
如今妤龄已回富察府筹备婚事,魏嬿婉便顺理成章地被调至坤宁宫当大宫女。
她本就机灵,又得曦滢提点,做事愈发妥帖,反正没有人能规定皇后能拥有几个大宫女,曦滢也不需要降本增效,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的来提拔十个八个的大宫女增本减效。
魏嬿婉声音清脆,嘴皮子也利落,将在场嫔妃按位份高低一一引见意欢认识。
意欢也按规矩一一见礼,她没有失礼之处,只是那双眼眸里始终透着淡淡的疏离,仿佛这些后宫同僚于她而言,不过真的只是同事而已。
等所有人都见过了,金玉妍笑着打趣:“舒贵人刚入宫,瞧着倒是文静雅致得很,往后可要多和姐妹们走动走动才是。”
意欢闻言,只是淡淡颔首:“多谢嘉贵人,只是臣妾素来喜静,恐难常伴左右,还望见谅。”
她语气平淡,虽然没有刻意逢迎,倒也不显得倨傲,但还是让一贯长袖善舞的金玉妍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只好讪讪作罢。
见金玉妍铩羽而归,阿箬紧跟着问:“不知舒贵人平日里都喜欢做点什么消遣?”
意欢的表情和语言都非常冷淡:“无非就是看书写字,读一读皇上的御诗。”
那没得说了,阿箬自觉没什么文化,读皇上的御诗也读不出花来,甚至大逆不道的觉得寡淡无味,聊这个就聊不下去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时间差不多了,曦滢叫了散,嫔妃们陆续告退。
曦滢看着意欢转身欲走的背影,开口道:“舒贵人留步。”
意欢脚步一顿,回身屈膝行礼:“臣妾遵旨。”
曦滢示意意欢坐下:“坐吧,入宫几日,可还习惯?”
意欢双手捧着侍女奉上的茶盏,指尖微凉,恭声答道:“回娘娘,一切安好,下人也都尽心伺候。”
“安好便好,你进宫之前,意宁特意来求我照拂你,你若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坤宁宫。”曦滢盯着她眼底的清高傲气慢慢的染上了些温度。
意欢虽然是个恋爱脑,但跟姐姐们的感情非常好,听曦滢一说,表情多了几分真人感:“多谢娘娘费心,姐姐一向对臣妾很好,因为年纪小,她向来操心臣妾。”
曦滢看了她一眼:“你的性子本宫从你姐姐口中也有所耳闻,知你年龄虽小,但志向高洁,不屑于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但后宫之中,独行虽快但众行远。你既入了这宫门,有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不必深交,却也没必要刻意疏远,至少不能结仇不是。”
曦滢看着眼前也不过十三岁出头的意欢,想想她也不过是个中二期的恋爱脑少女罢了,说到底这个阶段的半大少年,谁还没点“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我定位呢?这一点表现在意欢身上,不就是“我的爱情最纯粹高贵”吗。
加以引导,她说不定很快也能脱离这个中二阶段。
身为神君,遇上这般未曾作恶的孩子,自然想捎带手提点一二,度一度她。
最主要的是认清现实。
但即便她认不清也无妨,毕竟神君并非能渡所有人。
意欢虽一心扑在乾隆身上,却始终专注自身,从不主动作恶,最终受害的也只有她自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临死之前烧房子除外。
意欢抬眼望向曦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曦滢愿意教她这些,虽说俗气,但她能感觉到曦滢是在真心教导自己,随即垂下眼帘:“臣妾明白娘娘的意思,只是臣妾……实在不喜那些营营汲汲的姿态,臣妾入宫,只为了侍奉皇上,旁的一切都和臣妾没有关系。”
一提起乾隆,意欢眼底瞬间亮起细碎的光,满是少女对爱慕之人的憧憬。
说到底,颜控误人啊。
她爱的当真就是乾隆吗?恐怕未必,她爱的不过是自己心中脑补出的那个完美到虚假的帝王形象罢了。
幻灭就会破大防。
曦滢多说了一句:“侍奉皇上自然是要紧的,但这后宫并非只有皇上一人,这是个很难独善其身的地方,皇上纵是信你,也难免会有几分烦忧。”
意欢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臣妾……知晓娘娘是为臣妾着想,也决然不想给皇上添烦忧。只是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她们虚与委蛇,那些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话题,臣妾一句也插不上。”
“不必勉强自己说不喜欢的话,哪怕只是请安时颔首一笑,或是偶尔应和一两句,让旁人知道你并非刻意疏远结束话题便好。就像方才嘉贵人与慎妃搭话,你不必句句热络,只需温和些回应,也不至于让场面冷下来。”
意欢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随即又声明道:“娘娘说的是,臣妾会试着……稍稍留意些,只是臣妾终究做不到如她们那般长袖善舞,还望娘娘勿怪。”
意欢不是蠢人,相反她十分聪慧,皇后说的道理她都懂,只是骨子里的清高与执拗,让她不愿为了迎合旁人而“同流合污”,哪怕只是表面功夫,对她而言也有些为难。
曦滢点到为止,甚至觉得今天自己说多了,姻亲的义务她尽到了,剩下的便要看意欢自己的造化。她不再啰嗦,挥了挥手道:“你自己斟酌就好,行了不早了,回去吧。”
意欢起身行礼:“谢娘娘关怀,臣妾告退。”转身离去时,她眉宇间的疏离依旧,只是脚步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