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乾隆三十一年,曦滢去年在京畿一带买了一大片荒地。
也没种别的,而是让管家雇人种满了黄花蒿,如今全都收割了。
别说管家,全家都不知道曦滢种这种东西做什么,看起来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傅恒一向纵容曦滢,府里的事只要她高兴,他从不过多干涉,但这次见她如此大张旗鼓地种黄花蒿,也不由得万分好奇。
晚膳后,他看着正在灯下翻看账目的曦滢,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人种这许多黄花蒿做什么?那东西本就是野生的,犯不着特地买了地来种,到底有什么用途?”
曦滢抬眼瞧了他一眼,心里暗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救你们征缅清军的小命呗。
轻描淡写地说:“舒常如今在云南驻军,前几日写信回来,说那边湿热,瘴气横行,军中不少将士都染了疟疾。便种一片,制成药送过去。”
她来这个世界之前就做过功课了 ,青蒿素是治疗疟疾耐药性效果最好的药物之一(感谢屠呦呦老师)。
西南的林子里染瘴,不是霍乱就是疟疾,如果不是这两种,那就自求多福吧。
傅恒闻言,眉头微挑:“就为了这个,种了整整一片山?”
曦滢回答:“既然舒常抱怨,说明军中染瘴气的不是一个两个,吃独食天打雷劈啊忠勇公大人。”
不过傅恒却严肃起来:“真的管用吗?若真管用,药方子给我行不行?”
清缅双方已经打了两年,西南多瘴气,北方过去的清军水土不服,简直吃尽了苦头,军中因这病减员不少,傅恒早就为此忧心忡忡。
他没想到,曦滢在这件事情上帮上忙。
“医书上不是写着吗,青蒿一握,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曦滢一边说,一边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小个油纸包,包着的是青蒿素的粗品,打开来递给傅恒,“不过我让人研究了许久,发现用水浸效果不好,用酒浸为佳,再经过处理——这就复杂了,就得到了这个,我叫叶天士试过了没问题。”
傅恒看着面前白花花如同雾凇一样的沫沫,觉得有些神奇:“你说这个是从黄花蒿里弄出来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跟那西洋传来的奎宁 —— 哦,我是说金鸡纳霜作用相似,都是治疟疾的。” 曦滢解释道。
说到底,曦滢也不过只种了这一片山的黄花蒿,全部都制成药,也必然是不够供给军队的,痛快的把技术交给傅恒,朝廷会自己看着办。
傅恒不明觉厉,当即道:“明天带我去看看那制作的地方吧。”
若是这药真能救命,那可真是救大命了,金鸡纳树不多,但这么大个国家,黄花蒿还不好弄么。
“对了,有件事儿,虽然还没下旨,但皇上已经决定了,他打算把福灵安派到云南去。”
曦滢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傅恒揽住曦滢的肩膀,安慰她:“别太担心了。”
曦滢的心理准备已经做了许久,能在后方做的准备也已经做了,福灵安的身体素质远超从前,想来不会轻易被疟疾击败。
过了几天,圣旨正式下来,授福灵安正白旗满洲副都统,署云南永北镇总兵。
福灵安临走之前,曦滢拉着他的手,对着他耳提面命,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到了云南,一定要注意蚊虫,别喝生水。我给你准备的药,你得随身带着,999 份都可以分给其他将士,但必须留一份给自己,平安符和保命丸,走哪里都随身带着,还有那件软甲……”
福灵安耐心地听着母亲的叮嘱,不住地点头:“额娘,您放心吧,我都记住了,我注意安全,也会好好打仗,平安归来。”
傅恒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依依不舍的模样,喉结动了动,走上前拍了拍福灵安的肩膀,该叮嘱的,这几天已经叮嘱过了。
弟弟妹妹也围着他道别,曦滢见他媳妇云书红着眼睛,一脸不舍却没走近:“不再说什么了?”
“该说的,昨天都说了,在这里说,该失态了。”
晨曦漫过影壁,福灵安最后看了眼檐下的匾额。
傅恒背着手站在台阶上,曦滢正用帕子按着眼角,媳妇和弟弟妹妹们的身影在花树后若隐若现。
他翻身上马,短刀的穗子在风中划出弧光:等着我回来。
马蹄声渐远时,福澜追出两步,对着扬起的烟尘喊:大哥!我把你爱吃的杏仁酥藏在药箱最底层了!
风中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最终被晨雾吞没。
两个月后,乾隆收到了来自福灵安的奏报,确认了主帅杨应琚虚报军功的事实,大怒,召回了远在西北的伊犁将军明瑞,打算让他做第三任主帅。
明瑞临出征前,曦滢让傅恒转交了和福灵安同款能防火器的软甲,毕竟他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侄,顺便提醒了他一句,提防把他拖死的额尔登阿。
能捞一个是一个吧,明瑞若能活着,傅恒就不必硬上了。
有时候,一念之差,命运的枝桠就会走向另一个结局,但也有的时候,无论如何努力,兜兜转转,还是会殊途同归。
七月,明瑞从云南而来的奏报传回京城,一起被送来的,是他写给叔婶的家信。
接到信,甚至还没有拆开,曦滢就已经猜到了,除了福灵安,明瑞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千里迢迢告诉曦滢的。
信纸展开的瞬间,那行字刺得她眼眶发酸:
“侄儿明瑞谨呈叔婶
叔婶安好
吾弟行走于瘴疠之地,重伤卒于阵前,终为公事身故……”
“身故……” 曦滢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信纸从手中滑落,飘落在地。
没死于染病,依旧殁于军营。
她茫然地看向傅恒。
傅恒弯腰捡起散落的信纸,喉结滚动了许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凡人的无能为力?费尽心力铺陈的路,终究没能绕开命运的沟壑。
兜兜转转,福灵安还是走向了自己的归处。
傅恒看向曦滢冰冷的眼神,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尔晴……”
曦滢面无表情的拂下傅恒的胳膊,最终转身而去:“独来独往,独生独死,在他请上战场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告过别了,是福灵安此世的缘分尽了,人生有死,修短命矣。”
诚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