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师傅,请您冷静。”一个年纪稍长、看上去级别最高的卫生员语气温和地打断他,但那温和底下是寸步不让的公事公办,“我们理解您的激动。但目前只是接到报告,来进行初步检查和情况核实。流程如此,请配合工作。”
“初步?!”孙兆云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要冲破抽油烟机的轰鸣,“外面天都塌了!你们管这叫‘初步’?!”他又想吼,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脸憋得更红,狠狠喘了几声,才勉强压住火气,“查!现在就查!厨房里里外外,哪一样经不起查?我要说一句假话,我孙兆云三个字倒着写!”
这平静底下蕴含的力量,让孙兆云像被戳破的气球,那点强撑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他身后站着白天齐,这位砧板的老大,此时不得不担任缓和气氛的角色。他跨前半步,一手虚扶在孙兆云后背,似乎在传递支持,也是无声地劝他稳一点。
“消消气,消消气,孙老大,”白天齐面向几位卫生员,脸上挤出熟稔圆滑的职业笑容,“两位同志,辛苦辛苦。程序我们都理解,配合检查是必须的。现在各方信息都有待查证,媒体那边有时报道难免有点……博眼球,等咱们有了正式结论,大家心里也都踏实了,对不对?”
这时,一声尖利刺耳的冷笑突兀地炸开,像根冰冷的针扎破了白天齐努力营造的氛围。刘庆娟双臂抱在胸前,那副精心描绘过的嘴角撇着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博眼球?!”
她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屏幕,那刺眼的蓝光照亮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嘲弄,“你自己睁开眼看看!网上早就炸开锅了!铺天盖地都是‘黑心福满楼婚宴放倒一桌人’、‘内部人士爆料使用变质食材降低成本’!还踏实?福满楼的招牌这会儿都快在口水里泡烂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盐,狠狠洒在厨房这个巨大的、尚未结痂的伤口上。瞬间,连仅存的那点议论声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抽油烟机的轰鸣、制冷柜嗡嗡的低沉工作声,以及偶尔一两滴冷热凝结的水珠滴落在不锈钢台面上的声音。那滴答声,落在众人心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叶如娇心念电转,脚下没停,像一尾灵活的鱼,贴着墙边溜进了相对独立的面点间。面点老大王淑英正在她那方小小的天地里像只困兽般来回踱步,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平日里红润的脸颊此刻有些发白。
“王姐!”叶如娇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凑近了压低声音,“外面怎么回事?真那么严重?”
王淑英猛地回神,看到是她,眼圈都急红了:“我的娇娇啊!要命了!”她一把将叶如娇扯到角落,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昨晚那场婚宴,天杀的,有一桌客人,今早起来集体上吐下泻,直接送急诊了!现在可好,不光卫生局来了,连电视台的记者都扛着摄像机堵在门口了!网上都炸锅了,说我们福满楼用烂菜叶子糊弄人!”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叶如娇脸上。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淑英的话,就在这时,孙兆云那惊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空间,从外面厨房核心区狂暴地冲击过来,砸在面点间的门框上嗡嗡作响:
“什么?!停——业——整——顿?!放你娘的屁!不可能!!!”
“停业整顿”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竖起耳朵偷听的厨房员工心里。主厨房里瞬间陷入死寂,连那几口咕嘟的大锅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明白,福满楼这块金字招牌要是被勒令关门,孙兆云这个顶梁柱的厨师长位置,恐怕第一个就要被掀翻。
“大家别慌!都稳住!”一个温和但清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熬添啓,这位平日里嘴皮子最溜的凉菜王子,此刻挺身而出,脸上带着安抚人心的镇定笑容,对卫生局的人微微欠身,“同志,我们理解,也全力配合调查。现在只是初步判断,还没最终定论,对不对?我们福满楼二十年声誉,经得起查。”
“初步判断?”一个带着浓浓讥诮的女声冷冷响起,像在滚油里滴了冷水。刘庆娟抱着胳膊,倚靠在巨大的不锈钢冰柜门上,嘴角撇着,“说得轻巧!外面那些长枪短炮是假的?网上那些帖子,我手机都要震碎了!‘福满楼黑心,用变质食材’!‘无良商家谋财害命’!标题一个比一个吓人!再查下去,咱们这锅饭,甭管熟没熟,都得糊透!”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得每个人心里都一哆嗦。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角落里响起:“等等……”是田艳香,这位以“关二娘”名号着称的冷艳打荷老大,此刻秀眉微蹙,似乎在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着什么,“昨天那场婚宴……我好像有点印象……出事的,是不是靠柱子那桌?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胖阿姨那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记得……他们家好像……自己拎了几个保温桶进来?当时我还嘀咕,来福满楼吃婚宴还自带东西?搞什么名堂……”
“保温桶?!”
这三个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亮了花胜男的脑海!她一直拧着眉头在旁边听着,此刻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响,把旁边正愁眉苦脸的鱼佬吓得差点跳起来。
“对!保温桶!”花胜男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她像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拉着,“我拍了的!昨天那场婚宴布置得特别漂亮,新娘子头纱上的水钻闪瞎眼!我随手拍了好多张!肯定有拍到他们桌!”
厨房里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连卫生局那三块“寒冰”都投来了探究的视线。花胜男紧张得鼻尖冒汗,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的脸庞。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突然,她手指猛地顿住,眼睛瞬间瞪圆,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找到了!看!就是这张!”
她高举手机,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屏幕上的照片清晰地捕捉到了靠柱子那桌喜庆喧闹的场景。而在堆满佳肴的圆桌一角,几个印着俗气牡丹花的银色保温桶,就那么大大咧咧、不容忽视地杵在那里!
“孙老大!卫生局的同志!”花胜男像一阵小旋风,举着手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孙兆云面前,“看这个!看这个!重大发现!”
孙兆云的脸色从暴怒的紫胀,急速褪色,涌上震惊、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希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过身,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卫生局那个年纪稍长的领队:“同志!你们听到了!听到没?!情况很可能……很可能是这样!我们厨房的东西没问题!是他们自己带的不干净!福满楼开了二十年!二十年的金字招牌!从来!绝对!没在出菜安全上栽过一个跟头!!”
那领头的卫生员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不再看孙兆云激动的脸,目光迅速聚焦在花胜男那部旧手机的屏幕上,眼神扫过那些私带食物的清晰图像。
“这位同志,”他的语调陡然变得无比凝重严肃,不容置疑地下令,“请立刻将这张照片发给我!马上!最高分辨率原图!现场所有人员,未经许可不得离开!立刻封锁所有区域包括婚宴厅和洗碗间残留!联系医院确认患者身份是否与席间携带者吻合!调取酒店大堂和相关服务区域全部监控!要清楚看见他们入场携带物品状况和用餐全程!快!行动起来!”
他的指令像一道道精准的炮弹,轰击在凝固的空气上。整个厨房瞬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紧张感重新点燃——那是发现巨大转机后全力以赴、争分夺秒的行动!
气氛如同退潮,那压得人窒息的绝望阴霾,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希望的曙光,从裂缝中艰难但有力地透射进来。
福满楼的后厨仿佛刚从一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鼻。
“我滴妈呀……”熬添啓——凉菜间那个永远精神抖擞的“王子”,第一个打破了沉寂。他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擦着额头的汗,动作夸张得像刚演完一出大戏,顺手啪地甩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他凑近孙兆云,故意压低了嗓子,但字字清晰,带点劫后余生的坏笑:“头儿,刚才瞧您那脸,啧啧啧……好家伙,青里透着绿,绿里发点紫,快赶上案板上发霉的老黄瓜了!是不是脑子都开始盘算下岗后去哪儿端盘子刷碗卖盒饭了?”
“滚一边凉快去!”孙兆云飞起一脚作势要踹他,脸上却咧开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大半。笑骂完,他猛地收起笑容,转过身,环视周围一大群目光灼灼、脸色松弛下来的伙计。
他抬起那只刚放下电话、还带着点激动微颤的粗糙大手,稳稳地指向脸颊通红、兀自有些喘气的花胜男:“你们这帮小子丫头!都学着点!关键时刻,看看!看看人家小花!”他声音洪亮有力,充满由衷的赞许,“要不是小花这妮子!细心!眼尖!反应快!拍了照片!关键时刻拍板钉钉掏出这证据!今天咱们福满楼!可真就叫这锅从天而降的‘毒菜’扣严实了!啥解释都是白搭!小花,给咱厨房挡了大灾!功臣!绝对一等功!”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花胜男身上,那目光交织着感激、钦佩、由衷的赞叹。平时大大咧咧惯了的花胜男,此刻也被看得有点招架不住,脸颊红扑扑的,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嗓门虽然还大,却带着点难得的腼腆:“嗨!啥功臣不功臣的!碰巧拍到,碰巧想到!这不都是自己家的事嘛!应该的!应该的!”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熬添啓,对方正挤眉弄眼朝她竖着大拇指,那模样活像个戏精附体。她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接下来的半小时,剧情如同过山车般急转直下。卫生局的人迅速调取了监控录像,清晰地记录下那桌客人确实将自带的保温桶放在了传菜台上,甚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亲自打开桶盖,将里面拌好的凉菜分装到福满楼提供的餐盘里。
初步的快速检测结果出来,矛头直指保温桶里那份所谓的“家传秘制凉拌菜”——里面的海鲜成分检测出了严重超标的致病菌!卫生局那位白净的领队脸色明显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毕竟真要是福满楼的问题,他们责任也不小)。
他拍了拍孙兆云紧绷的肩膀:“孙师傅,情况基本明朗了。是客人自带的食物出了问题。详细报告我们会尽快出具,还你们福满楼一个清白。”
“我就知道!”孙兆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憋在胸口几乎要炸开的闷气终于散了出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差点没站稳,幸好旁边的熬添啓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孙兆云抹了一把脸,汗水混着油光,语气里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二十年老字号的骄傲,“福满楼开了整整二十年!从街边小馆子做到今天这规模,靠的就是良心!食品安全这根弦,我孙兆云什么时候敢松过?!”
笼罩在整个厨房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黑云瞬间消散,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不知是谁先长长舒了口气,接着便是低低的议论声、放松的笑声,最后汇成一片嗡嗡的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