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碎,营地边缘的霜气尚未散尽。我站在兵器架前,手指摩挲着那把旧匕首的柄纹——昨夜未曾察觉的“勿信”二字,此刻在指腹下如针扎般清晰。不是警告,是诅咒。红绳上的血迹干得发硬,像一层死皮贴在掌心。
营地西南角的骑兵早已列阵完毕,甲胄反射的日光刺得人眼酸。我转身走向主帐,靴底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斯摩还未归来,翁斯坦彻夜未眠,此刻应已在钟楼夹层布控。一切按计划推进,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滞重压在我胸口,不是伤,而是某种更缓慢、更深的侵蚀。
帐帘掀开时,哈维尔正低头擦拭肩甲,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什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将手中布巾递了过来。我接过,触感粗糙,带着铁锈与皮革混合的气息——这是昨夜潜入者遗落的布片,神国标志一角仍沾着泥灰。
“威尔斯府昨夜点了三盏灯。”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贴着地面,“不在厅堂,不在哨塔,而在地窖。”
我停下擦拭的动作。点灯非为照明,是信号。他知道了。
“谁传的消息?”我问。
“不清楚。但今晨有两名将军的副官去了市集,买了些不该买的东西——丝绸、香料,还有银制酒壶。”哈维尔顿了顿,“他们本不该有钱。”
我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威尔斯府西侧暗渠的位置。那里的泥壁有新刮痕,不是人为,是水流冲刷后的暴露。翁斯坦的情报没错,可敌人也在变。他们不再藏,而是试探。用财富、用封地、用沉默的灯,撬开我们内部的缝隙。
“召集翁斯坦和斯摩。”我说,“不进帐,就在外头。”
哈维尔点头离去。我独自留在帐中,目光落在地图边缘一处空白——那是尚未标注的营地北侧坡道,通向几座废弃营房。若有人想秘密接触将军,那里最合适。我拿起炭笔,在空白处轻轻点了三点,不成线,也不成阵,只是标记。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翁斯坦盔甲未卸,靴底沾着湿泥,气息略重;斯摩则面色冷峻,眼神像刀锋扫过帐内每一寸阴影。
“威尔斯察觉了。”我开门见山,“他开始分化我们的人。”
翁斯坦眉头一拧,手本能地按上腰间长枪。斯摩却不动,只问:“谁动摇了?”
“还不确定。”我指向地图上的三点,“但有人去了北坡废弃营房。今晨。”
斯摩沉默片刻,忽然道:“昨夜你看到的‘勿信’,是谁刻的?”
我摇头:“不是敌人。那是我们自己的刀痕。”
帐外风起,吹动帘角,发出轻微的拍打声。哈维尔这时返回,脸色变了:“亚尔特留斯刚回营,他靴底有泥,是从北坡来的。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桌上放着一枚金戒指,样式不属于神国。”
翁斯坦猛地站起,椅子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斯摩却抬手制止了他。
“不动。”我说,“现在打草,蛇就跑了。”
“可若他们真倒戈?”哈维尔声音发紧。
我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帐角水盆边,蹲下身。水面依旧平静如铁,映不出人脸,只有一片灰白。我伸手搅动,涟漪扩散开去,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水面——不是倒影,是某种更深的纹路,像血脉在皮下蠕动。
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裂痕,正在蔓延。
“去查戒指来源。”我对哈维尔说,“不动声色。”
他又点头离开。帐内只剩三人,空气凝滞如铅。翁斯坦终于开口:“若将军们真被收买,这一仗我们赢不了。”
“不是赢不赢的问题。”斯摩缓缓道,“是信任还能撑多久。”
我盯着水面,那纹路仍未消散。它不像警告,更像一种缓慢的吞噬。就像当年古龙战场上的毒雾,无声无息,却能让最勇猛的战士跪倒在地。
“派人盯住亚尔特留斯。”我起身,披风垂落,遮住右手虎口处未愈的割伤,“别让他接触明日行动的部署。”
翁斯坦应声而出,脚步比来时更快。斯摩留到最后,临走前看了我一眼:“你信不过谁?”
我没有看他,只盯着水盆里那道纹路,轻声道:“我现在信不过我自己。”
他没再说话,掀帘离去。
帐内只剩我一人。我取下匕首,放在桌上,红绳朝上。那两个古字在日光下微微凸起,像活物的呼吸。我伸手触碰,指尖传来一丝凉意——不是金属的冷,是骨髓深处渗出的寒。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低语,模糊不清,但节奏异常整齐,像是某种密令传递的暗号。我屏息靠近帘缝,只见一名传令兵正匆匆走向北坡方向,手中握着一封未封蜡的信笺。
不是军令格式。
是私人书信。
我退回帐中,从怀中取出一枚旧制令牌——正是哈维尔曾在市集“偶然”露过的那一枚。我把它放在匕首旁,两件物品挨着,却不碰触。一个曾用来挑拨贵族,一个如今成了自我怀疑的源头。
我坐回矮凳,闭上眼。
耳边响起的不再是风声,而是多年前古龙战场上那种低沉的嗡鸣——那是死亡逼近前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哈维尔回来了,脚步极轻,像怕踩碎什么。他站在门口,没进来,只低声说:“戒指上有家族徽记。来自东部边陲,威尔斯的封地。”
我没睁眼。
“还有……亚尔特留斯刚刚把戒指收进了贴身口袋。”他声音更轻,“他没戴。”
我睁开眼,看向桌上那把匕首。
红绳上的血迹不知何时又渗出了一点,顺着刀镡滑落,在令牌边缘晕开一小片暗红。
剑柄沾了血,握久了会滑。
我伸手握住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剑还未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