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天一夜未眠,心中反复思量着北上之事。虽已决定前往那未知之地探寻真相,可医馆这里也不能乱了套。天刚亮,楚凌天就站在了医馆后院的药槽边。
他没穿那件玄色长衫,只套了件素白布衣,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拿着一把铜铲,正把昨夜晾好的药渣翻了一遍。动作不快,但每一铲都匀实,药渣翻得透,没有半点敷衍。
周通站在三步外,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捏着一叠报表,指节有些发白。他知道馆主这一早上没说几句话,可这沉默比训斥还压人。
“周通。”楚凌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进对方耳朵里,“你跟了我五年,从扫地、煎药、记账,到管人、调方、对外交涉,一步没落下。我问你,凌天堂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周通喉头动了动:“靠……疗效。”
“不对。”楚凌天放下铲子,直起身,“靠的是‘信’。病人信我们不会骗,信我们不会拖,信哪怕穷得只剩一张ct片,也能在这儿挂上号。”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药槽边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有个老太太跪在这儿,手里攥着儿子的化验单,说没钱,只有一筐鸡蛋。我没收钱,收了鸡蛋,煎了三副药。三天后她儿子能下床了,她拎着一篮子新下的鸡蛋又来了,说‘这回是谢礼’。”
周通低着头,没说话。
“医馆不是庙,我不是神。”楚凌天声音沉了些,“人会走,会累,会死。但规矩不能断,心不能偏。你要是接了这个担子,就得把‘信’字扛住。扛不住,就别接印。”
周通猛地抬头:“我扛得住!”
楚凌天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从怀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
“黄阶上品,淬体丹改良方。去炼一炉,三小时内出丹,我要验成色。”
周通手一抖,差点没接住。这种级别的丹方,过去只有楚凌天亲手炼制,连墨尘子都只看过一眼。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就往炼丹房跑。
楚凌天没跟。
他站在原地,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慢慢把手伸进袖口,摸了摸右肩。胎记的余热还在,但不像昨夜那般灼烧,更像是一块埋在皮下的烙铁,沉着,烫着,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太久。
但他更知道,这一走,不能走得让人心慌。
半个时辰后,周通捧着一只玉盒回来了,手还在抖。他打开盒盖,九粒丹药整齐排列,色泽温润,表面浮着一层极淡的金纹。
楚凌天拿起一粒,指尖轻轻一碾,丹粉细腻如雪,无杂质,无焦痕。
“成色八分。”他合上盒盖,“手法还不够稳,火候差半息。但经脉走向没错,药性融合度达标。从今天起,这方子你主理,每月抽检三次,我亲自验。”
周通眼眶有点红,低头应了声“是”。
“叫人,康复区集合。”
康复区的长廊下,三十多名弟子已经站好。有人手里还拿着针包,有人刚从药房出来,脸上都带着疑惑。
楚凌天走到最前方,身后跟着周通。
“从今天起,周通为凌天堂总馆长,代我执掌医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所有药方调配、人事任免、对外合作,由他全权负责。若有不服者,现在可以站出来。”
没人动。
有人低头,有人皱眉,但没人开口。
楚凌天扫了一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我一走,这地方就撑不住了。觉得没人能替我开方、施针、救急症。可你们忘了,凌天堂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血珠渗出,他却没擦,反而将针递向周通:“来,第三转,九转还魂针。你施,我受。”
周通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颤抖着说:“馆主,这……”
周通咬牙接过针,手稳了稳,找准穴位,一针落下。第二针,第三针,动作虽慢,但每一针都精准入络。
楚凌天站在原地,没皱一下眉。
九针落完,他收回手,血已止住。
“经脉走位全对,力道七成。比上次强。”他看向众人,“医术不是天生的,是练出来的。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到他这样。甚至更好。”
他顿了顿:“凌天堂的传承,不是我传给谁,是你们自己争来的。谁肯学,肯练,肯对得起病人,谁就是医者。”
人群里有人低下了头。
有人攥紧了手里的针包。
没人再质疑。
中午,福伯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抱着一摞泛黄的册子,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楚凌天迎上去,接过那摞册子,指尖拂过封面——《医者行记·卷一》。
“十年了。”福伯声音沙哑,“三百七十二个重症患者,七百多次出诊记录,所有用药反应、并发症、死亡案例……都在这儿。我本想烧了,省得拖累你北上。”
楚凌天摇头:“不,它得留着。”
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檀木匣,亲手将册子一本本放进去,盖上盖,提笔在匣面写下“医者行记”四个字。
然后,他把匣子递还给福伯。
“您年纪大了,我不让您走,不是怕您累,是怕这些经验断了。”他声音低了些,“我在外面救人,您在这儿教人。我走我的路,您守您的道。我们做的,是一件事。”
福伯盯着那匣子,久久没接。
“您要是走了,谁来教新人?”楚凌天又问了一遍。
福伯终于伸手,接过匣子,手指在木面上摩挲了许久,才点头:“好。我留下。”
楚凌天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步,算是稳了。
下午,清漪在药房整理药材。
她没说话,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一拍。药屉拉开又合上,称药的手微微发抖。
楚凌天进来时,她正低头看着一包安神散,像是在数里面的药粒。
“清漪。”他叫她名字。
她抬头,眼神有点飘。
楚凌天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放在她手心。丹药通体乳白,表面有一圈极细的金纹,像丝线缠绕。
“养元丹,改良版。三日内若遇心脉衰竭患者,可化一粒入水,灌服。撑不住就打急救电话,别自己扛。”
清漪捏着丹药,没说话。
“福伯教你的脉诊,练到第几关了?”
“……第三关。”
“继续练。周通会定期考你。合格了,就能独立接诊。”
她点头,手指收紧,把丹药攥在掌心。
楚凌天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楚先生。”她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没回头。
“您……真要走?”
他沉默两秒,只说了一句:“我必须走。”
“可这儿……”
“这儿不会倒。”他打断她,“我留下的不是药方,是规矩。是人。你们在,凌天堂就在。”
他说完,走了出去。
傍晚,楚凌天独自坐在密室里。
桌上摊着一张星轨图,其中一点,标在极北雪域。他没看太久,只用指尖轻轻点了下那处坐标,就把图收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摘下那面挂了三年的“仁心济世”锦旗,叠好,放进抽屉。
然后,他从柜底取出一只黑檀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蛇形令牌,蛇眼暗红,寒气逼人。
他没看它。
只是将盒子合上,轻轻放入怀中。
门外,周通的声音传来:“馆主,今晚的值班表排好了,三班轮守,药房、康复区、急诊口都安排了人。”
“嗯。”楚凌天应了一声。
“还有……福伯说,明天想给新来的学徒讲第一课。您……要不要去听听?”
楚凌天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了两秒。
“去。”他说,“我得亲眼看着,这馆子,真能自己转起来。”
他推开门,走廊的灯刚亮,照在他半边脸上,影子拉得很长。
清漪站在拐角,手里还攥着那枚丹药,指尖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