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晨雾还未散尽,乳白的雾气缠着枯草与碎石,将望京坡笼得朦胧。驼铃叮当声随着风飘来,混着商队伙计“当心脚下”的吆喝,驱散了夜路残留的刺骨寒意。
燕烈川将燃尽的枯木随手丢在道旁,火星在雾里闪了闪便灭了。他拎起锡制汤壶,把半温的姜汤递向卫骁时,指尖刻意偏了半寸,没碰着对方的手。那中年汉子揣着药包再三道谢,往东侧岔路去前又回头喊“两位恩人,若到青柳村,定要去我家喝碗热粥”,他也只垂着眼理马缰,指腹摩挲着缰绳上磨出的毛边,没接半句。
卫骁笑着应下“一定记着”,燕烈川才缓缓勒紧马缰。玄色衣摆扫过坡上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动作利落得没半分拖沓。他侧脸冷硬如北疆冻石,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看向卫骁的目光更似覆着层厚霜,开口时声音没半点温度:“过了这坡就是京城,我就送到这儿。”
卫骁刚要应声,燕烈川已从马鞍旁皮质行囊里摸出素色布囊——那布是北疆特有的粗棉,边角还缝着两道补丁。他指尖勾着布绳一甩,布囊“咚”地砸在卫骁怀里,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稳妥接住。布囊沉甸甸的,外层裹着草原晨露的寒意,隔着布料能摸到伤药瓷瓶的坚硬棱角、炒米颗粒的粗糙触感,更有银锭碰撞的沉实声响。
“两盒北疆伤药,治外伤比京城的膏子管用;一袋炒米,水泡着就能吃,比干粮顶饿。”燕烈川视线没停在卫骁袖口磨破的边角上,只盯着远处晨雾里隐约的商队影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风大”,末了又补了句,“里头还有五十两碎银,京城开销大,够你撑些时日。”
卫骁捏着布囊刚要开口说“太多了”,燕烈川已翻身上马。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内里衬着的暖毛,又迅速落下,严严实实遮住眼底可能有的情绪,只留冷硬侧脸对着卫骁。马背上的人坐得笔直,像棵扎在北疆土地里的胡杨。
“京城人心杂,多留点心。”他双腿轻夹马腹,马鞭在半空划过一道清脆的响,没回头,没再多说一个字。
马蹄声踏碎坡上的寂静,朝着北疆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很快被晨雾裹住。那道玄色身影越走越远,先是披风的颜色融进灰黄的草色里,再后来连马匹的轮廓都模糊成一团黑影,最终缩成个小黑点,彻底隐在北边苍茫的天际线里,只剩风还带着马蹄声的余响。
卫骁站在坡顶,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布料磨着皮肤,有点发痒。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风里,再也听不见半分,他才把布囊揣进怀里贴紧衣襟——那里还留着体温,能慢慢暖透布囊上的寒气,也能清晰触到银锭的冰凉与分量。转身踏上往南的官道时,他抬手拢了拢衣领,把北疆的风挡在外面。
官道两旁的草木渐渐变了模样,北疆的胡杨、芨芨草换成了青嫩的杨柳、荠菜,连风都少了几分粗粝,多了几分江南的柔润。走了三日,到黄昏时,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京城巍峨的城门终于在眼前铺开——那城墙又高又厚,青灰色的砖缝里还嵌着陈年的青苔,像一头沉默蹲守的巨兽。
吊桥上往来的车马带着市井的喧嚣,骡马的嘶鸣、车轮的轱辘声混在一起;城墙下的酒旗在风里招展,红布上的“酒”字晃得人眼晕,小贩“糖炒栗子”的吆喝声、车马的铃铛声裹着食物的香气飘来,与北疆的辽阔苍茫截然不同,热闹得让人有些恍惚。
卫骁按着钟离御庭的叮嘱,没往繁华的朱雀大街去——那里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往来不绝。他绕着城墙根走了半里地,脚下的路从石板变成青砖,径直往丞相府的方向去。
府外的石狮子雕得威严,獠牙上还涂着墨色,门房穿着体面的青布衣裳,腰间系着黑色腰带。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的长衫,袖口磨白、裤脚沾着泥点,门房起初带着几分打量,眼神里藏着些轻视。直到卫骁上前一步,递上一两银子,说明来意:“劳烦通传,卫骁奉故人之托,求见苏丞相。”见到银子,门房的神色才缓和些许,没多刁难。
“你稍等,我去通报。”门房撂下话,转身往里走时,脚步放缓了些,似是不敢怠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个身着青衫的侍从快步走出来——那青衫浆洗得干净,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竹纹。他对着卫骁略一拱手,动作标准又恭敬:“卫公子,我家大人请您进去。”
卫骁跟着侍从往里走,穿过栽满翠竹的庭院。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竹香,混着庭院角落桂树的甜香,驱散了一路的风尘味。
走到正厅外的廊下,便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站在那里。男子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手里捏着把素面折扇,扇面上题着两行小字。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衣料染得柔和,正是当朝丞相苏墨染。
苏墨染的目光落在卫骁身上,从他沾着尘土的鞋尖扫到怀里微微鼓起的布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温和开口,声音像晚风拂竹般轻柔:“你便是钟离将军所说的卫骁吧?”
卫骁点头应声“正是”,刚要把钟离御庭的嘱托说出来,苏墨染已侧身让开道路,语气里带着几分体谅:“卫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你这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先去偏院歇脚,洗去风尘,吃点热食。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细谈。”
卫骁望着眼前这位传闻中清正谦和的丞相,又摸了摸怀里依旧温热的布囊,想起燕烈川冷硬面容下的细心,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在此刻松了几分。他对着苏墨染拱了拱手,跟着侍从往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