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绵密,没有停的意思。
雨水顺着岩壁淌下来,在窝棚顶上汇聚成细流,再滴滴答答砸在下面的泥地里,敲打出单调而压抑的节奏。山谷里弥漫着湿土、腐烂植物和人群挤在一起的浑浊气味。
吴先生——吴念清,依旧坐在那个避风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蜷缩着。那件青灰色长衫的下摆已经湿透,颜色变得更深。他没有睡,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望着被雨幕笼罩的、黑黢黢的谷口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陈渡躺在浅洞的干草铺上,也没有睡意。腹部的旧伤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根细线在里面不紧不慢地牵扯。他能听到旁边窝棚里阿青翻身的细微声响,能听到老哑巴压抑的咳嗽,能听到孟婆婆那边传来整理物品的窸窣声,也能听到远处老鬼守夜时,偶尔踩到积水发出的轻微啪嗒声。
每一种声音,在这雨夜里都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吴念清,像一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拼图。他的言谈举止,他包袱里的银钱,他寻找妹妹的说辞,甚至他此刻沉默的姿态,都透着一股与这荒蛮“渡口”格格不入的气息。陈渡不相信巧合。尤其是在上游刚漂下不明尸体、林子里刚发现秘密转运点之后。
但直觉又告诉他,这人身上没有那种血腥和戾气。他的疲惫和忧虑是真实的,那份属于读书人的、试图维持体面却又难掩落魄的窘迫,也是真实的。
“爹,”旁边窝棚里,传来阿青极轻的、带着睡意的呼唤,“你睡了吗?”
“没。”陈渡应道,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那个伯伯……还在外面淋雨吗?”
“嗯。”
“他冷吗?”
陈渡沉默了一下。他听着外面连绵的雨声,想象着那个穿着湿衣、蜷缩在岩石下的身影。“不知道。”他最终答道。
阿青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陈渡听到她那边传来细微的摸索声,然后是轻手轻脚爬起来的声音。他侧过头,透过草席的缝隙,看到阿青抱着她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毯子,小心翼翼地钻出窝棚,顶着细雨,快步跑到吴念清那个角落。
“伯伯,”阿青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这个……给你盖。”
吴念清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看到眼前这个只到他腰间高、举着破毯子的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惊讶、感激和酸楚的神情。
“这……这怎么使得……”他连忙摆手,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不冷。”阿青把毯子往他怀里塞,“爹说,淋雨会生病的。”
吴念清看着阿青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那双清澈的眼睛,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条带着孩子体温和皂角气味的破毯子。“谢谢……谢谢你,小姑娘。”他低声说,把毯子紧紧裹在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仿佛驱散了些许秋夜的寒凉。
阿青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松了口气,又顶着雨,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窝棚。
陈渡收回了目光,重新躺平,看着洞顶模糊的阴影。女儿的心地,像未经污染的泉水。这在这世道,不知是福是祸。
后半夜,雨势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异响。像是有人踩碎了枯枝,又迅速掩去声音。
陈渡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身体无声无息地坐起,手已经按在了后腰的刀柄上。
几乎同时,老鬼那边也传来了示警的、模仿夜枭的短促叫声。
浅洞外,原本蜷缩着的吴念清,身体也瞬间绷直,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谷口,手下意识地将那个蓝布包袱往身后藏了藏。
陈渡像一道影子般滑出浅洞,隐在岩壁的黑暗里。老鬼也从藏身处现身,两人隔着雨幕,交换了一个眼神。
谷口的荆棘丛再次被拨动,这次的动作显得更急躁,更缺乏耐心。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山谷入口处的泥泞里。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水靠,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体型。他背上似乎负了伤,暗色的液体混着雨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力竭和伤痛,又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不是“鬼见愁”的人。那身水靠,更像是……水匪,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水上势力的打扮。
老鬼的弓已经拉开,箭尖对准了地上那人。
陈渡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走到那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狠戾之气的脸,雨水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滴落。他看到陈渡和老鬼,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惶,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喘息着开口,声音因为伤痛而断断续续:
“兄……兄弟……搭把手……后面……有‘官狗’追我……”
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运河下游某个码头的腔调。
陈渡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身专业的水靠和背部的伤口上扫过。那伤口不是刀伤,更像是……箭伤,或者火铳的擦伤。
“哪里来的?”老鬼沉声问道,箭尖纹丝不动。
那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跑……跑船的……惹了麻烦……”
“什么麻烦?”陈渡开口,声音像这夜雨一样冷。
“就是……就是一点私货……被盯上了……”年轻人含糊其辞,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山谷深处,仿佛在寻找什么,或者期待什么。
就在这时,谷外远处的林子里,隐约传来了几声犬吠,还有人的呼喝声,顺着风飘过来,虽然模糊,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追捕意味。
年轻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又想爬起来:“他们……他们快到了!求求你们,藏我一下,我……我有钱!”他手忙脚乱地想从怀里掏摸什么。
陈渡却突然动了。他一步上前,不是去扶他,而是迅疾如电地出手,一把扣住了年轻人试图掏东西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颈侧某处不轻不重地一按。
那年轻人眼睛猛地瞪大,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陈渡松开手,任由他重新瘫倒在泥水里。
老鬼收起弓,走过来,踢了踢那晕过去的人,低声道:“怎么处理?”
陈渡看着谷口的方向,听着那越来越近的犬吠和人声,脸色凝重。“搜他身上。”他对老鬼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不知何时也走出窝棚的孟婆婆和老哑巴,快速说道:
“收拾东西,准备从后山那条猎道走。要快。”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那个抱着包袱、脸色发白、站在角落里的吴念清。
“你,”陈渡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也跟着。”
吴念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陈渡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听到谷外清晰的追捕声,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将包袱紧紧抱在胸前。
雨,还在下。山谷里的平静被彻底打破。追兵将至,而这个突然闯入的受伤水匪,和他背后代表的麻烦,就像这秋夜冰冷的雨水一样,无情地渗透进来,逼迫着所有人,必须立刻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