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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里的青烟刚窜起三寸,海风便卷着咸湿的潮气撞上来。

殷璃指尖还沾着香灰的余温,那缕青雾已被风揉成螺旋,像条盘着尾巴往云里钻的小龙,眨眼便没入铅灰色的云层。

“阿璃。”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喻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指节抵着她后颈轻轻一叩,“九域药庐的灵草都醒了。”他的声音裹着几分低笑,“方才我用神识扫过——南楚的雪魄兰抖落了三年没开的花苞,西漠的赤焰藤正顺着药架往上爬,连最倔的北境冰蚕草,都把卷了十年的叶片舒展开半寸。”

殷璃仰头望着那团渐散的青烟,喉间泛起极淡的甜。

前世她总怕医道断了根,把心得刻进石碑,把验方封进陶罐,连弟子试错的笔记都藏在“医仙说”底下。

可方才在梦里,那些被她护着掖着的东西自己挣破了碑身,像春天的种子要往土里钻——原来她守了百年的,是座困住医道的监牢。

“你早知道会这样。”喻渊伸手接住被风卷来的半片槐叶,叶片上还凝着晨露,“所以昨夜看见逆波的时候,就决定要走了。”

“不是走。”殷璃转身,药圃里的老槐树在她身后投下斑驳树影,“是退。”她摸向腰间空了的针匣,红绸带在风里晃了晃,“医道该长在土里,在灶台上,在每个把脉的人手里。我若还立在这儿当碑,他们抬头就只会看见‘医仙说’,看不见自己试出来的‘我试过了’。”

喻渊没接话,只是将搭在臂弯的青衫披到她肩上。

布衫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袖口处绣的小药锄针脚歪歪扭扭——是他去年偷学她缝补时的杰作。

“船备好了。”他指了指海边,那叶扁舟正随着浪头轻轻摇晃,船尾的竹篙斜斜插在沙里,“药篓和竹管都空了。”

殷璃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竹篓里原本堆着她新采的海石花,竹管里存着用来养灵虫的晨露,此刻都空得彻底,连竹管壁上的水痕都被风吹干了。

她忽然想起今早替渔村阿婆扎针时,那小孙女儿扒着门框问:“阿璃姨,你教我的退烧方,要是下次我自己改两味药,能行不?”

“能行。”她当时摸着孩子的头顶笑,“你试过了,就知道。”

潮声忽然拔高了几分。

两人踩着湿软的沙滩走向小船时,身后传来“噗”的轻响。

殷璃回头,见那株长在岛心的双色莲——红瓣白蕊,是她初到沉星湾时亲手种下的——正一朵接一朵绽开。

花瓣剥离花托的瞬间,竟化作细碎的银粉,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绕着小船织成半透明的光网。

“这是……”喻渊伸手接住一片飞近的银粉,粉屑落在掌心便化作一滴清水,“药息尘?”

“是它们在送。”殷璃指尖抚过船舷,船底突然传来“咔”的轻震,竟是海流自发托起了木船。

她望着身后的沉星湾,忽然看见远处的石碑林正在下沉——刻着“医仙说”的巨碑缓缓没入沙中,露出底下被掩埋的断碑残垣,那是百年前渔民自发立的“土医志”,是她亲手毁掉的“试错录”。

“原来它们早就在长。”她低声说,“我却总以为要自己扶着。”

船行到浮岛群最深处时,雾色突然浓重起来。

喻渊正用竹篙拨开水面的浮藻,忽然顿住动作:“三艘船。”他指了指左前方,三艘漆着“药察”二字的木船正破雾而来,船帆上的补丁被风灌得鼓鼓的,“是太医院派来寻你的。”

殷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为首那艘船的船头上,立着个白发老吏,腰间还挂着她当年赐的“医察”铜牌。

老吏正踮着脚张望,见了小船便挥起手中的布旗——那是太医院特有的“急召”信号。

喻渊的手已经按上腰间的玉笛,那是他布困阵的法器。

可殷璃的指尖先一步覆上他手背,凉意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别帮。”她望着老吏因急切而泛红的眼尾,“他们带着‘医仙必须在’的旧法来找我,可新的海没有‘必须’。”

话音刚落,海面突然腾起一片荧光。

那是沉星湾特有的浮游生物,此刻竟自发聚成半透明的光墙,将三艘药察船拦在十丈外。

老吏的布旗“啪”地掉在甲板上,他突然踉跄着跪下来,仰头望着空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风里的药息尘正凝出个模糊的侧影,眉眼与殷璃有七分相似。

“她不是走了……”老吏的哽咽混着浪声飘过来,“是把路收了。”

侧影只存了一瞬,便被浪头卷散。

殷璃转回头,见喻渊正盯着她发顶,目光里带着点她熟悉的温软——那是他当年在医典里夹合欢花时的眼神。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归墟海眼的雾。”喻渊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听说那地方的雾浓得能沾湿衣襟,寻常船一进去就找不着北。”他顿了顿,轻笑一声,“也不知我们这叶没篙的船,到了那儿会怎样。”

殷璃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漫起的白雾,唇角微扬。

她知道,等暮色漫过海平线时,他们就会漂到那片浓雾边缘。

而在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雾里,藏着沉星湾故事的下一页——没有医仙,没有石碑,只有浪声里飘着的、无数句“我试过了”。

暮色漫过海平线时,船底的藤编坐垫已被夜露浸得微潮。

殷璃蜷在船尾,看喻渊用竹篙挑开最后一团黏在船舷的浮藻——归墟海眼的浓雾正从水天相接处翻涌而来,像团被揉皱的灰绸子,眨眼便裹住了船篷的竹骨。

“冷么?”喻渊的手掌覆上她后颈,带着常年握玉笛的薄茧。

殷璃摇头,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他袖口那枚歪歪扭扭的药锄绣纹——这是他去年偷学女红时的“杰作”,针脚扎得太深,洗了七次都没褪掉。

“到了。”她突然开口。

竹篙在水下顿住,喻渊抬眼——浓雾已漫到船头三尺处,像道无形的墙,将月光切成碎银撒在船边。

寻常船只撞进这雾里,不出半刻便要在原地打旋儿,可他们的小船却随着浪头轻轻一颤,竟自己往雾里漂了半尺。

殷璃摸向腰间的竹管。

那是她用沉星湾最细的苦竹削成的,从前装晨露养灵虫,此刻空得能听见风灌进去的轻响。

她将竹管倒转,尖端没入海中的刹那,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海水的凉意顺着竹壁往上爬,混着某种熟悉的震颤,像极了前世在药庐听见的古钟余韵。

“嗡——”

海底突然滚过闷雷般的低鸣。

喻渊的玉笛“当”地落在船板上,他猛地抓住殷璃的手腕:“是药钟残片!”当年太医院炸塌的铸药炉里,曾挖出半块刻着“悬壶”二字的青铜残片,此刻那震颤正顺着竹管往他掌心钻,像有无数细针在挠他识海。

浓雾“唰”地裂开道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雾障深处浮着几座黑影,轮廓像被水浸过的石碑,最高那座顶端还刻着半枚残缺的“问”字。

喻渊望着那影子,喉结动了动:“你早知道这里能接引。”

殷璃闭目靠在他肩窝。

船篷外的雾仍在翻涌,可她能感觉到,那些藏在海底千年的残片正顺着水流往竹管里钻,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不是我知道。”她的声音裹在他衣襟的药香里,“是它们记得——记得有人曾用断剑挑开瓦砾,把医案抄在烧焦的梁木上;记得有个小丫头蹲在灶前,把阿婆的退烧方从‘医仙说’改成‘我试过’。”

当夜,殷璃从药篓最底层摸出块龟甲碎片。

那是她重生时攥在手心的,裂纹里还凝着前世血渍。

她将龟甲平放在船板上的石臼里,舀了勺露水浇上去——石臼是今早离岛时,渔村阿婆硬塞给她的,说“装过百家米的石臼,能镇海妖”。

露水刚漫过龟甲,石臼里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喻渊凑过来时,正看见涟漪里映出幅画:断墙残瓦间跪着个青衫青年,左手攥着半块带血的刻刀,右臂上的皮肉翻卷,《万疑续生论》的字迹正顺着血珠往骨头上渗。

他身后跪着三十六人,有白须老者攥着缺角的《汤头歌》,有少女别着锈迹斑斑的针包,最前面的小徒弟怀里还抱着半只烧黑的药炉。

“我们不是来请神。”青年的声音从水面飘出来,带着喉间血泡的嗡鸣,“是来交卷——您说‘医道要长在土里’,我们把土翻了三尺,把根扎进去了。”

殷璃的手指抚过石臼边缘。

露水倒影里,青年突然抬头,眼尾的血痕被月光照得发亮——那分明是她前世最不成器的关门弟子,当年背不出《本草经》时,能把“人参”念成“人叁”的小傻子。

“阿璃?”喻渊察觉她肩头在抖,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才发现她掌心全是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殷璃吸了吸鼻子,“他十岁那年偷挖我的雪魄兰,被我罚跪药庐三天。”她低头盯着水面,青年臂骨上的字迹还在渗血,“那时候我总骂他笨,说‘医道是悬在头顶的灯’,现在才明白——”她忽然笑出声,眼泪砸在石臼里,搅碎了倒影,“原来灯要灭了,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把火把点起来。”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石臼里的露水已经蒸干。

喻渊正用布巾替殷璃擦手,忽闻海风里浮起缕极淡的甜香——是沉星湾双色莲的药息尘。

两人转头,正看见最后一片银粉裹着晨光坠入海眼,在水面砸出个小漩涡。

“听。”殷璃突然抓住喻渊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

他竖起耳朵,却只听见浪打船舷的“啪啪”声。

可就在这时,风里飘来几句含混的话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阿姊,这味药换茯苓行不?”“试了才知道!”“那我明儿就去挖——”

“这次是学生,不是信徒。”殷璃闭着眼笑,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他们带着自己的方,自己的错,自己的‘试过了’来了。”

话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咔”的轻响。

喻渊俯身望去,见双色莲扎根的沙地里,枚巴掌大的玉简正缓缓浮出。

玉身通透如冰,上面只刻着个“问”字,笔画间流转着淡金色的光,像有人正用指尖轻轻描摹。

“那是……”

“当年我埋的。”殷璃替他说完,“埋在‘医仙说’石碑底下,刻着‘医道何以为继?’。”她伸手去接玉简,却在触到玉身的刹那缩回手——那光突然亮得刺眼,“问”字的最后一竖竟微微颤动,像支要往她掌心里钻的笔。

船尾的竹篙突然“咚”地落入海中。

喻渊捞起竹篙时,发现船不知何时已漂到海眼边缘。

幽蓝的海水在船下翻涌,像块被揉皱的琉璃,雾障不知何时裂开条缝隙,露出更深处的幽光——那里有座被海草缠绕的石台,台中央立着块断碑,碑上的字迹被潮水冲得模糊,却能勉强认出半句:“后之来者……”

“要沉了。”喻渊把竹篙插回船边,转头看殷璃。

她正捧着那枚玉简,“问”字的光映得她眼尾发亮,像前世在药庐看新苗抽芽时的模样。

浪头突然托起船底。

小舟晃了晃,顺着暗流往幽蓝深处滑去。

殷璃将玉简贴在胸口,感觉到“问”字的光透过衣襟烫着心口——那不是痛,是热,像有团火正从她血肉里往外蹿,要烧穿这副皮囊,烧到更辽阔的地方去。

喻渊握住她的手。

船外的雾障还在翻涌,可他们都知道,等雾散时,这里会多出串新的船痕——不是“医仙至此”,而是“某村某氏,携试方三纸,来寻海眼”。

小舟没入幽蓝的刹那,殷璃听见海底传来声极轻的“咔”。

那是药钟残片归位的响动,也是新章翻页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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