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
有草料的清香，有消毒水的刺鼻，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牲畜的特殊味道。
陆遥皱了皱鼻子，很快就适应了。
一个身高马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背心，露出两条粗壮胳膊的汉子，正背对着门口，费劲地将一袋比他块头还大的饲料往墙角码。
“咳。”
陆遥清了清嗓子。
那汉子动作一停，猛地回过头。
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下巴上带着点青色的胡茬，皮肤黝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几分。
正是刘浩。
“我操！”
看清来人是陆遥，刘浩眼睛瞬间瞪圆，手里的饲料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拍在陆遥的肩膀上。
“啪！”
一声脆响。
“你小子！真他妈回来了！”
刘浩的嗓门，震得整个店铺的灰尘都跟着颤了三颤。
陆遥被他拍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
“轻点！想谋杀啊你！”
“哈哈哈哈！”刘浩一把搂住陆遥的脖子，用力勒了勒，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想死你了，b崽子！”
“我也想你……快松手，要断气了……”
兄弟间的重逢，没有那么多客套和煽情。
一个用力的拥抱，一句粗俗的笑骂，就足够了。
刘浩放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可以啊，人模狗样的，在沪上没白混，看着白净了不少。”
他捏了捏陆遥的胳膊。
“就是这身板，虚了点。没少熬夜吧？”
“彼此彼此，你这都快成黑炭了。”陆遥笑着回敬，一拳捶在他结实的胸口。
“滚蛋！老子这是健康的古铜色！”刘浩笑骂着，拉着陆遥往里走，“来来来，坐！”
店铺里面更是杂乱。
靠墙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兽药和营养剂。地上则是一袋袋的饲料、草料，只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
唯一的“会客区”，就是一张掉漆的茶几，和两把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塑料凳子。
刘浩随手把茶几上的一堆单子抹到一边，给陆遥倒了杯水。
“刘总，你这产业……有点朴实啊。”陆遥环顾四周，忍不住调侃。
“懂个屁！”刘浩一屁股坐下，凳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这叫务实！你别看我这店破，整个北兴县，一半的养殖户都得管我叫声浩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行行行，浩哥牛逼！”陆遥竖起大拇指，“那浩哥今天中午必须请客，给我接风！”
“那必须的！”刘浩一拍大腿，“说吧，想吃啥？咱们县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你说得出来，哥们儿都给你安排上！”
“就去以前常去那家‘老地方’吧，吃火锅。”陆遥说道。
“行！”刘浩拿出手机，“我把子阳和强子也叫上！咱哥几个好好聚聚！”
王子阳，张子强。
加上陆遥和刘浩，是他们当年形影不离的四人组。
“好啊，他俩现在干嘛呢？”陆遥问道。
“子阳那小子，跟他爹一样，进了电业局，天天上班摸鱼，混吃等死。”刘浩一边拨号一边吐槽，“强子出息了，在县高中当体育老师，听说最近还要评先进。”
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子阳！干嘛呢？”刘浩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浩哥啊，上班呢，小点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上个屁的班！赶紧请假！遥哥回来了！”
“谁？！”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遥哥？！陆遥？！”
“对！刚到！中午‘老地方’火锅，赶紧的，把强子也叫上，你离得近！”
“卧槽！好！我马上！我跟我们主任说我阑尾炎犯了！”
电话“啪”地挂了。
陆遥听得直乐。
这还是当年的风格，一点没变。
“搞定！”刘浩放下手机，一脸得意，“中午不醉不归！”
“谁结账？”陆遥故意问。
“废话！当然是老子结！”刘浩眼睛一瞪，“你刚回来，身上有几个钱？敢跟老子抢，腿给你打断！”
陆遥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刘浩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在沪上混得不顺心？”刘浩吐出一个烟圈，问道。
“也还行，就是累了，不想卷了。”陆遥说得很轻松，“回来躺平。”
“回来好！回来好！”刘浩用力点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外面给别人当牛做马，哪有在自己家舒服？”
他看着陆遥，忽然认真了起来。
“遥子，你要是真不想干了，就来我这儿！我这兽药店，以后就叫‘遥浩兄弟兽药集团’！你当董事长，我给你当总经理！咱哥俩一起，称霸北兴县的猪牛羊界！”
陆遥被他逗笑了。
“行啊，等我混不下去那天，就来投奔你。”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陆遥心里清楚，刘浩是认真的。
只要他开口，这兄弟绝对会把一半家当分给他。
这就是发小。
这就是兄弟。
两人正聊得起劲，刘浩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声是《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刘浩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了皱。
“喂？李叔，怎么了？”
他按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无比焦急，带着哭腔的男声。
“浩……浩子啊！你快来救命啊！”
“怎么了李叔？慢慢说，别急！”刘浩的语气立刻变得专业而沉稳。
“我家的牛！那头刚从国外买回来的西门塔尔！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具体什么症状？”
“就……就突然倒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抽！肚子胀得跟个球一样！我看着……看着像要炸了啊！”
“急性瘤胃臌气？”刘浩的脸色瞬间严肃了起来，“你之前给它喂什么了？”
“就……就喂了点嫩草，还有昨天剩的豆饼……是不是豆饼吃坏了？哎哟我的天爷啊！这牛可是我花了我不少钱啊！好几万啊！浩哥，你可得救救它啊！”
李叔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李叔你别慌！”刘浩站起身，在店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你现在马上找个尖点的东西，锥子或者粗针都行！对准它左边倒数第二根肋骨和胯骨之间，最鼓的地方，扎进去！放气！快！”
“扎……扎进去？这……我不敢啊！万一扎坏了……”
“听我的！必须马上放气，不然三十分钟内，它就没救了！我马上就过去！”刘浩的语气不容置疑。
“哦哦哦！好！我这就去！浩哥你快点来啊！”
电话挂断。
刘浩的脸上，满是凝重。
他回头，看着陆遥，满脸的歉意和为难。
“遥子……这……”
一边是十万火急等着救命的养殖户。
一边是多年未见、刚重逢的最好兄弟。
他陷入了两难。
“别废话了。”陆遥站起身，掐灭了烟头，“去救牛啊。”
“可是……子阳和强子那边……”
“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我们有急事先过去，让他们先吃，或者等我们回来。”陆遥的语气很平静。
他心里没有半点不快。
几万块，对于一个靠养牛为生的农民来说，可能就是天。
这顿饭，什么时候都能吃。
但那头牛的命，等不了。
刘浩看着陆遥，嘴唇动了动，眼里满是感动。
“遥哥……”
“走吧，还愣着干嘛？”陆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跟你去看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怎么给牛治病呢。”
他确实很好奇。
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最原始的生命力搏斗，是他在沪上那种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永远也体验不到的。
“好！”刘浩重重地点头，不再犹豫。
他迅速冲到货架前，拉开一个大医药箱，熟练地往里面装着各种药剂、针管、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器械。
“李叔家在哪儿？”陆遥问。
“清水镇，李家村，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路不好走。”刘浩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得快点了。”
三分钟后，刘浩收拾好了医药箱。
“走！”
他拎起箱子，率先冲出了店门。
陆遥紧随其后。
店铺门口，停着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蓝色五十铃皮卡。车身上满是泥点和划痕，后车斗里还扔着几把铁锹和草料袋。
刘浩拉开车门，把医药箱扔在副驾，对陆遥喊道：“上车！”
陆遥跳上副驾驶。
车里一股浓浓的汗味和烟味。
刘浩拧动钥匙，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轰鸣着启动了。
他一脚油门，这辆二手五十铃像是离弦的箭一样，猛地窜了出去，在老旧的振兴路上，卷起一阵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