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舟冲破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悄然返回烟雨楼时，东方天际仅透出一线鱼肚白。南湖笼罩在氤氲的晨雾之中，万籁俱寂，唯有舟楫破水的轻响，以及远处早起的鸟儿一两声试探性的啼鸣。
陆明轩显然一夜未眠，亲自在码头等候，见到江长安与玉鸣安然返回，紧绷的神色才略微一松。不及寒暄，三人便快步回到那间僻静书房。
“如何？”陆明轩掩上门，立刻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江长安先将那枚冰凉沉重的黑水玄蛇鳞片置于书桌之上，然后将夜探太湖的经过，包括现场痕迹、那两名神秘水靠人的对话，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主上’、‘黑鳞’、‘太湖下的那件东西’、借刀杀人、嫁祸万仙……”陆明轩听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如此看来，刘长老之死，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影阁、赤焰谷，甚至可能包括太湖帮的某些人，都成了这幕后‘主上’手中的棋子！其真正目的，一是为了夺取藏在太湖下的某物，二是搅乱局势，将祸水引向万仙盟！”
“正是如此。”江长安沉声道，“这‘主上’能同时利用或驱使多方势力，其能量与谋划，实在可怕。而且，他们行事周密，若非我们恰好听到那两人对话，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真要与万仙盟不死不休了。”
陆明轩拿起那枚鳞片，仔细感受着那奇特的冰凉与腥气，脸色愈发凝重：“黑水玄蛇……此乃传说中的极阴异兽，早已绝迹多年。其鳞甲是炼制某些阴毒丹药或邪门兵器的至宝。此物出现，意味着这幕后势力，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恐怕……与某些古老的邪异传承有关。”他顿了顿，看向江长安，“此事关系重大，必须立刻告知鲁长老与家父，并需尽快通知丐帮君山总舵，以免他们因悲愤而贸然行动，落入圈套。”
“陆师兄所言极是。”江长安点头，“此外，我认为我们还需双管齐下。一方面，请烟雨楼和丐帮动用所有力量，暗中查探这‘黑水玄蛇鳞片’的来历，以及太湖之下究竟藏着何物，值得那‘主上’如此大动干戈。另一方面……”他目光微闪，“关于‘云之遗族’的线索，也不能放下。我总觉得，云隐村、天门碎片、这幕后黑手，乃至万仙盟，这些看似分散的线索，背后或许都指向同一个巨大的秘密。”
陆明轩深以为然：“好！我这就去安排。鲁长老应该还在正气厅与家父商议。你们奔波一夜，先在此稍作休息，我用过早饭便来寻你们，一同去见父亲和鲁长老。”
陆明轩匆匆离去。书房内只剩下江长安与玉鸣。玉鸣为江长安倒上一杯热茶，低声道：“少主，你的伤势……”
江长安摆了摆手，接过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微微闭目调息。“无妨，涅盘真炁自有生生不息之效，虽恢复缓慢，但已无大碍。只是这接连发生的事，让我心中不安。”他睁开眼，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影阁、赤焰谷、这神秘的‘主上’、立场不明的万仙盟，还有那‘云之遗族’……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无论网有多大，属下必护少主周全，斩破一切阻碍。”玉鸣语气坚定，一如她手中那对薄如蝉翼却锋锐无匹的蝉翼刃。
辰时刚过，陆明轩便返回，脸色比离去时更加沉重。“江师弟，玉鸣姑娘，随我去正气厅。鲁长老得知消息后，悲愤交加，但总算冷静下来。只是……君山总舵那边，恐怕已有变故。”
三人再次来到正气厅。厅内气氛比昨夜更加压抑。陆乘风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水。鲁有脚坐在下首，双目赤红，拳头紧握，显然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几位烟雨楼长老也俱在座，人人面色严肃。
见江长安进来，鲁有脚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江少侠！你带回的消息，可是确凿？！”
“晚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虚言。”江长安将那枚黑水玄蛇鳞片再次拿出，并将过程重申一遍。
“好！好一个‘主上’！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鲁有脚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杀意，“利用影阁那群杂碎和赤焰谷的疯狗害我刘大哥，还想让我丐帮与万仙盟拼个你死我活！此仇不报，我鲁有脚誓不为人！”他转向陆乘风，“陆楼主，贵派情报网络遍布江南，还请全力助我丐帮，查出这幕后黑手！鲁某代表丐帮，先行谢过！”
陆乘风沉声道：“鲁长老放心，烟雨楼与丐帮同气连枝，此事我义不容辞。已传令下去，动用所有暗线，查探黑水玄蛇鳞片与太湖之秘。”他话锋一转，忧心忡忡道：“只是，正如明轩所言，君山总舵那边……贵帮弟子群情激愤，加上这‘小心万仙’的遗言已然传开，恐怕几位九袋长老也难以完全压制。若有人趁机煽风点火，后果不堪设想。”
鲁有脚脸色一变，他深知帮中情况。传功长老惨死，遗言指向神秘强大的万仙盟，这对于素来讲究快意恩仇的丐帮弟子而言，无异于烈火烹油。“我必须立刻返回君山！”他急道，“绝不能让他们中了奸人之计！”
“鲁长老且慢。”江长安忽然开口，“晚辈有一提议，或许可暂缓局势，并相机查明真相。”
“哦？江少侠请讲！”鲁有脚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晚辈愿随鲁长老一同前往君山。”江长安平静道。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怔。
“不可！”陆明轩首先反对，“江师弟，君山如今必是龙潭虎穴！各方视线汇聚，你身份特殊，此时前往，太过危险！”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江长安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第一，我乃郭靖之子，此身份在丐帮内部尚有几分香火情谊，由我出面解释太湖所见，或许比鲁长老一人之言，更能让激愤的弟子信服几分，至少能争取时间，避免立即与万仙盟冲突。”
“第二，”他继续道，“这幕后黑手设计如此精妙，必然在丐帮内部或有眼线，或能影响决策。我亲至君山，或许能引蛇出洞，看出些端倪。”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江长安声音低沉下来，“刘长老乃先父故交，于公于私，我都应亲往君山，祭拜英灵，送他最后一程。”
最后这个理由，让鲁有脚动容，也让陆明轩无法再出言反对。江湖儿女，最重情义，此乃人子之本分。
陆乘风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长安所言，有理有据，更显情义。既然如此，明轩，你挑选一批得力好手，随长安与鲁长老一同前往君山，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对外便宣称，是我烟雨楼派使者，协同鲁长老处理后续事宜，护送刘长老灵柩。”
“是，父亲！”陆明轩领命。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决定，午后便出发前往君山。
洞庭湖，烟波浩渺，八百里云梦泽气象万千。君山岛如同青螺，点缀于万顷碧波之中，乃是丐帮总舵所在。
当烟雨楼的船队护送着鲁有脚、江长安一行人抵达君山码头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但码头上迎接他们的气氛，却与这壮美的景色格格不入。
数百名丐帮弟子肃立码头，人人臂缠黑纱，面色悲愤，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登岸的众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痛的哀伤与压抑的怒火。为首的是几位白发苍苍的八袋、九袋长老，其中一人面色蜡黄，手持碧玉打狗棒，正是丐帮现任帮主，洪七公的徒孙，姓吴名长风。他身旁站着一位面容肃穆、眼神锐利的老者，乃是执法长老奚长老。
“鲁长老回来了！”
“还有烟雨楼的人！”
“那年轻人是谁？看着有些面生……”
弟子中传来一阵骚动和低语。
鲁有脚快步上前，对着吴长风与奚长老躬身行礼：“帮主，奚长老，鲁有脚回来了！”
吴长风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鲁有脚，落在了他身后的江长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这位少侠是？”
江长安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抱拳行礼：“晚辈江长安，见过吴帮主，奚长老，诸位丐帮前辈。”
“江长安？”这个名字在丐帮弟子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郭靖大侠之子！这个名字对于许多老一辈的丐帮弟子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吴长风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原来是江世侄。远来辛苦，请先入内奉茶。刘长老的灵堂，设在忠义堂。”
众人随着吴长风等丐帮高层，穿过层层岗哨，走向位于君山岛核心区域的忠义堂。沿途所见丐帮弟子，虽纪律严明，但那股悲愤之气却无处不在，看向江长安等人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忠义堂内，白幡高悬，气氛庄严肃穆。大堂中央，停放着一具柏木棺椁，棺前香烛缭绕，供奉着刘如峰长老生前常用的那根铁杖。数十名丐帮核心弟子披麻戴孝，跪坐两侧，低声啜泣。
江长安随着鲁有脚、吴长风等人，上前焚香祭拜。看着那冰冷的棺椁，想到里面躺着的是那位曾手把手教他辨识草药、讲述父亲往事的慈祥长者，江长安心中悲恸难抑，眼眶微微发热。他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
祭拜完毕，众人移步至旁边的议事偏厅。
刚一落座，执法长老奚长老便率先开口，声音冷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鲁长老，江世侄，你们此番回来，想必带来了关于刘长老遇害的最新消息。那‘小心万仙’四字，如今已传遍君山，帮中弟子群情激愤，皆欲寻万仙盟讨个公道！此事，需得有个明确的说法！”
他话音一落，偏厅内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鲁有脚和江长安身上，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鲁有脚深吸一口气，将江长安夜探太湖所见，以及关于幕后“主上”、黑水玄蛇鳞片、嫁祸挑拨的推断，详细陈述了一遍。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名坐在奚长老下首、面容阴鸷的八袋长老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荒谬！仅凭一枚不知所谓的鳞片，和两个藏头露尾之人的几句对话，就想将万仙盟摘出去？谁能证明那两人不是万仙盟故意派来混淆视听的？谁能证明这鳞片不是他们故布疑阵？刘长老临终血字，清清楚楚！此乃铁证！”
此人姓陈，在帮中素以性子火爆、固执己见闻名。
“陈长老！”鲁有脚怒道，“江少侠冒着生命危险探查来的线索，岂容你如此污蔑！若真是万仙盟所为，她们何必多此一举，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这分明是有人欲盖弥彰！”
“哼！谁知是不是苦肉计？”陈长老冷笑，“那万仙盟行事向来诡异，焉知她们不是故意露出破绽，让我等疑神疑鬼，她们好暗中行事？”
“你……”鲁有脚气得须发皆张。
“够了！”吴长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双方的争执。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长安身上，“江世侄，你如何看待？”
一时间，所有压力都汇聚到了江长安身上。他感受到奚长老审视的目光，陈长老敌视的目光，以及其他长老或疑惑、或期待的眼神。
江长安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吴长风，声音清晰而沉稳：“吴帮主，诸位前辈。晚辈年轻识浅，不敢妄断。但晚辈相信事实与逻辑。”
“第一，动机。万仙盟若想对丐帮不利，以其实力，大可正面施压，或行雷霆手段，何必绕如此大的圈子，利用影阁、赤焰谷，还留下指向自身的‘铁证’？这不符合常理。”
“第二，证据。‘小心万仙’四字，是警示，而非指认凶手。刘长老或许是在生命最后时刻，察觉到了与万仙盟相关的重大危险或隐秘，才拼死示警，但这危险，未必来自万仙盟本身的攻击，也可能是有人欲对万仙盟不利，或将引发与万仙盟的冲突，刘长老警示我等莫要卷入，以免被利用。”
他这个解读角度新颖，让在场不少长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第三，利益。”江长安继续道，“若我等真与万仙盟冲突，谁最能从中得利？是影阁？是赤焰谷？还是那隐藏在幕后、连面都不敢露的‘主上’？答案不言而喻。”
他顿了顿，最后道：“晚辈并非要为万仙盟开脱，而是认为，在真相未明之前，贸然与万仙盟这等庞然大物开战，非但于报仇无益，反而会让我丐帮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正中了真正凶手的下怀。当务之急，是合力查出那‘黑水玄蛇鳞片’的来历，找到太湖下的秘密，揪出那幕后‘主上’，方能告慰刘长老在天之灵！”
江长安这番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既表明了立场，又顾全了大局，更将矛头引向了真正的潜在敌人。
偏厅内陷入了一片沉默。连那陈长老，张了张嘴，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吴长风深深地看着江长安，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之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缓缓道：“江世侄年纪轻轻，却能临事不乱，思虑周全，颇有……乃父之风。”他这话，等于间接认可了江长安的分析。
奚长老也微微颔首，冷峻的脸色稍缓：“既然如此，便依江世侄所言。全力追查鳞片与太湖之秘。但在查明之前，帮中弟子不得擅自与万仙盟冲突，违令者，按帮规处置！”他最后一句，是看着陈长老说的，带着警告的意味。
陈长老脸色铁青，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初步的共识总算达成，紧张的气氛略有缓和。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暂时稳住局面之时，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而入，面带惊惶，在奚长老耳边低语了几句。
奚长老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江长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
“江长安！你带来的那个侍女，玉鸣！她方才潜入本帮禁地祖师祠堂，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江长安身上，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江长安心中也是猛地一沉。玉鸣去祖师祠堂？她为何要去那里？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