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学院廊外的老枫树已褪尽翠绿,只剩下半红半黄的叶子,风一吹,便有几片带着秋意的碎影晃过朱红栏栅,落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早晨的空气清冽,还混着后院老桂树飘来的淡香,冷凉中带着点甜意,苏蓁长长的深了一口气。
策论课刚散,苏蓁只觉头晕脑胀,胸口也闷得发慌。她顺着尚书院的回廊,慢悠悠往僻静处走。
这尚书院虽以“院”为名,实则占地极广,初、中、高三级学舍沿着中轴线排开。她本在中级学舍的东侧,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绕到了初级学舍的院门前。
顺着回廊走了没几步,苏蓁忽然瞥见石凳上伏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约莫十岁,正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抹眼泪。他生得玉雪可爱,圆嘟嘟的脸蛋衬着略带婴儿肥的身子,像极了刚出锅的糯米团子。身上穿的雨过天青色云纹锦袍绣工精致,腰间系着枚莹润的双鱼玉佩,发髻用金丝绦带束得整整齐齐,这般贵气的打扮,此刻却被泪水浸得鼻尖通红,添了几分狼狈的可怜。
苏蓁脚步顿住,心底莫名泛起一丝软意,缓缓上前,温声问道:“小郎君怎么独自在这儿伤心?”
话音刚落,她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前世那对没能好好陪伴的双生儿女,忽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她奉命出使西域,辗转数年才历尽艰辛归来,可阿瑶和阿瑾早已长大,见了她只会规规矩矩行礼,恭恭敬敬唤一声“母后”。她永远不知道,他们咿呀学语时是不是也会皱着小眉头,蹒跚学步时摔了跤会不会瘪着嘴找怀抱。
眼前这孩子仰起脸,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玛瑙,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虽已是该读书的年纪,眉宇间却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稚气。苏蓁看着他,不由得想:阿瑶和阿瑾在这个年纪,大抵也是这般天真可爱吧。
她缓缓蹲下身,取出绢帕,轻轻拭过孩子挂着泪珠的面颊。那孩子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时没站稳,险些被石凳绊倒,踉跄了两步才扶着凳边站定。看清是个眉眼温柔的少女,他才放下戒备,抽噎着摊开掌心,声音细若蚊蝇:“先生、先生考我典故,我……我答不上来。”
说到最后,他的耳根都红透了,头埋得更低…
苏蓁闻言微怔。能进尚书院的皆是世家子弟,十岁的年纪早该通晓基础诗文。不说旁人,单说前世的阿瑾,这般大时已能跟着太傅批注浅易经义,虽只是朱笔圈点,却也颇有见地。院里的学子都是清流之后,开蒙本就比寻常人家早,怎会在这般基础的成语上出岔子?
那孩子越说越委屈,攥着衣角轻轻跺脚,带着哭腔嘟囔:“回去爹爹肯定要罚我抄书,我、我还不如去道观做童子算了!”
这孩子气的夸张说辞,让苏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里想着:不知是谁家的小活宝,竟学来这般戏文里的腔调。她压下笑意,柔声追问:“不知小公子府上是哪一家?”
那孩子抬头望向她——眼前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可通身的沉静气度,却像历经了风雨般安稳,让人不由自主想信赖。他便毫无防备地乖乖答道:“家父是永宁伯府楚知远,我是楚家次子楚文轩。长兄叫楚文渊,二姐是楚文婷。”
倒是实在,把自家的家世背景说得明明白白。
苏家和楚家始终没什么往来——原由是两家在朝堂上议事常常各执一词,久而久之便少了交集。反倒楚家跟赵家关心倒不错,静安侯赵博和永宁伯楚知远是世交。赵宇宸与楚文渊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苏蓁的动作猛地一顿,眼底的暖意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寒凉。——楚家?永宁伯府楚知远?
苏蓁的指尖猛地攥紧了绢帕,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心底——她怎么忘了,上辈子楚家满门倾覆的惨剧,就在四个月后。
那是个彻骨的寒夜,铅灰云层压得极低,连月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先皇一道密旨,以“私囤粮草”为由,连内阁三审都省了,直接命禁军统领带三百甲士,将永宁伯府围得滴水不漏。
苏蓁那时正因事滞留在别院,夜里被刀剑碰撞声惊醒,趴在院墙上往外望,只见楚家所在的西大街一片火光冲天,猩红的血顺着青石板缝隙往下淌。满门七十三口,竟无一人幸免。
更心寒的是,往日与楚知远称兄道弟的同僚,听闻消息后要么紧闭府门,要么托病不出。唯有静安侯赵博冒着“勾结逆臣”的罪名,闯进楚家废墟,将散落的主眷尸身一一收敛。
他抱着楚知远的灵位跪在宫门前,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声嘶力竭求先皇:“楚伯爷一生清廉,护国安邦,即便有冤,也请容他入土为安!”先皇在殿内沉默三个时辰,才松口准许他将楚家人葬在京郊乱葬岗。
苏蓁记得清楚,父亲听闻此事后在书房坐了整夜。次日清晨,他红着眼眶对母亲说:“楚知远当年为整肃漕运,得罪多少权贵,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这朝堂,真是让人看不透啊。”说话时,他手里攥着的茶盏,因用力过猛微微颤抖。
而眼前这个还在为考典故、怕被父亲责罚红眼眶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也会变成冤魂中的一个,连带着身上这件雨过天青色锦袍,都会被鲜血染透,最终和那些破碎家什一起,埋进冰冷黄土里。
苏蓁脸上的温和忽然渐渐没了,眼神里隐隐透出点锐色。
小孩被那瞬间的冷意惊得缩了缩肩膀,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苏蓁转瞬间又扬起柔缓的语调,轻声问:“你大哥楚文渊可是近来整治漕运、帮朝廷追回大批粮草的楚家世子?”
“对!”楚文轩立刻挺直小小的身子,语气里满是骄傲,“娘说大哥这次立了大功,陛下定会赏咱们家匾额呢!”
苏蓁笑了笑,微微弯下腰,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孩的脸颊,声音压得很低:“你方才哭着说,你爹爹要是知道你答不上先生的问题,要罚你抄书?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不罚你。”
“真的吗?快告诉我!”小孩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急声问。
“你得先应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提我的名字,才行哦。”
小孩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用力点头:“我保证不说!”
“你凑过来些。”她朝小孩招招手,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