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父子踏入厅堂的刹那,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战苍走在最前,他步履稳健,目光如电,所过之处,满堂女眷皆不由自主地垂首敛目。紧随其后的苏晟身姿挺拔,玄青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恰如春风拂过湖面,在少女们心间漾开圈圈涟漪。
二人略一颔首,便径直往前厅大堂而去。众人的目光却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齐落在他们身后那道身影上。
薛北棠一袭绛红色骑装,青丝高绾成凌云髻,腰间蹀躞带缀着几枚白玉环佩。这般装束在珠围翠绕的贵妇间格外醒目,可她通身的贵气,反倒让那些繁复钗环相形见绌。最难得的是她眉宇间那股飒爽英姿,既不失将门之后的威仪,又平添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正当众人暗自赞叹时,一道月白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少女褪去了斗篷,露出绣着暗银缠枝莲纹的月白色华裙。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恍若月下清波荡漾。她微微抬眸,目光掠过满堂宾客,那眼神清澈如山间清泉,却又深邃如古井寒潭。莹白的面庞在灯下泛着瓷器般的光泽,柳叶眉不描而黛,朱唇不点而绛。最特别的是她周身那种既纯真又通透的气质,仿佛初绽的白梅,带着晨露的清新,又蕴着经霜的凛冽。
这一刻,满堂烛火似乎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神韵或许能够描摹,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气度却是强求不来的。少女步履从容,神色恬淡,行走在这雕梁画栋间竟如漫步自家庭院。她不急不缓的步调里,自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气度,仿佛这宫阙楼台,本就是她掌中之物。
这个念头方起,席间几位贵妇不约而同地交换了惊疑的眼神——若换作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人竟是素有“废材”之名的苏家四姑娘沈妙!
院考那日,苏蓁的表现确实令人侧目。可自那之后,她便称病不出,连尚学院的课业也一并搁下。虽说当日她确实胜了温南公子,但众人只当那是逞一时之勇。礼仪风范最是讲究日积月累,苏蓁在这些年宫宴上闹出的笑话还少么?
谁曾想今日一见,她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仅衣饰举止挑不出半分错处,更让人心惊的是,这满堂的闺秀在她面前,竟都黯然失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气度,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在宴席上手足无措的苏家四姑娘?
苏蓁紧跟在母亲身后,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那些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却无人察觉她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
时隔多年,竟又回到了这座囚笼。前世在这里耗尽心血,与命运殊死搏斗,这一世倒要看看,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还能不能困住她!
每一处廊柱、每一方地砖都熟悉得令人心惊。即便蒙上双眼,她也记得每一条回廊的走向。那些繁复的宫规礼仪早已融入骨血,成为身体的本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啊瑶笑盈盈地跑来讨要糕点,萧瑾摇头晃脑背诵策论的模样。爱与恨在胸中交织,苦与甜在记忆里翻涌,再临故地,万千感慨最终都化作眼底跃动的火焰。
侍立在侧的小内侍小禄子看得呆了。他方才还在园中听宫人们议论,说苏将军的嫡女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可眼前这白衣少女通身的气度,分明比宫里几位公主还要慑人。那从容的步态,那沉静的目光,怎可能是传闻中那个粗鄙无知的苏家小姐?
他正暗自想着,却见那少女眼波流转,竟在他身上微微一顿。小禄子心头一紧,他与这位苏小姐素未谋面,莫非真如宫中所说,有些人天生便有眼缘?莫非这位小姐当真要青眼相待?
他正心潮起伏间,却见苏蓁已淡然移开视线,仿佛方才那一眼不过是无心之举。小禄子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说,方才错过的,怕是天大的机缘。
正当他琢磨这没由来的念头时,前厅首座一位夫人已含笑开口:“苏夫人,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薛北棠眉梢微动,随即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今日车马繁多,在宫门前候了片刻。
四姑娘真是愈发亭亭玉立了。那位前厅首座贵妇将目光转向苏蓁,语带深意,果然是要议亲的年纪了,记得去年见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薛北棠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原是府中长辈背着她与将军定下的,在她心里从未当真。即便得罪沈家又如何?论门第,沈家虽也是簪缨世族,终究不及苏家根基深厚。此刻沈夫人恰好不在席间,正是澄清的良机。
夫人说笑了。薛北棠声音清越,带着将门独有的爽利,我们蓁儿年纪尚小,我还想多留她在身边教导几年。这婚事嘛,总要寻个最妥当的。
薛北棠这话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座众人皆是一怔。这些日子京城里谁人不知苏家四姑娘即将定亲的消息?便是前些日子苏老夫人寿宴上,苏家众人言谈间也尽是默许之态。怎的到了苏夫人这里,竟像是要全盘否认的意思?
那位首座的贵妇眸光微转,唇畔笑意深了几分:“听夫人这话,是要多留四姑娘些时日?可前些日子,不是都说四姑娘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夫人此言差矣。”薛北棠向来不屑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既已打定主意要护着女儿,便不在乎将这家丑摊在明处。她眉梢轻扬,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天底下哪有女儿定亲,做爹娘的却要从外人口中得知的道理?我与将军至今未曾听闻此事,这‘定亲’二字,实在不知从何谈起。”
薛北棠话音方落,四下便响起细碎的私语声。那位贵妇显然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时竟怔在当场。
是啊,世间怎会有女儿定亲而父母却被蒙在鼓里的道理?既然苏战夫妇对此事毫不知情,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这门亲事是苏家其他人擅自做主定下的。这其中的深意,不免引人深思。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吴淑娴与江慕云一行人也到了厅中。
苏瑞与苏宴自然先行往男宾所在的正殿去了。吴淑娴携着苏媚,江慕云与苏柔缓步而来。
这是苏媚卧病多时后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这些日子她消瘦得厉害,本该明媚的年纪竟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为遮掩病容,她敷了厚厚的脂粉,又特意穿了件粉红的织锦裙裳。这颜色本就不衬她的气质,如今更显得格格不入。加之她腹中尚有未显怀的身孕,即便极力掩饰,步履间仍透出几分不自然的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