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停了停脚步,抬眼望去。小翠穿着一身藕荷色绫缎比甲,鬓边簪着朵银质小海棠,是吴淑娴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小翠姑娘找奴才,可是有吩咐?”周嬷嬷提起声音说了起来。小翠上前两步,亲昵地想去挽她的手腕,三夫人想问问你那个安神香是哪家铺买的,夫人最近睡眠不好,想备上一盒。
这话里的托词再明显不过。苏蓁在不远处听着,心中明镜似的,吴淑娴定是有私密话要问,才借着安神香的由头找周嬷嬷。周嬷嬷何等精明,顺着小翠的话应道:“原来是这事。那安神香是城南‘回春堂’的秘制款,里头加了合欢花和薰衣草,安神效果确实不错。”说着,便跟着小翠往南北院的淑新苑走去。
到了苑门口,守着的丫鬟们见小翠引着周嬷嬷前来,都识趣地退到了回廊尽头,只留了一方安静的天地。进了正屋,就见吴淑娴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姿态闲适,手里捏着串圆润饱满的东珠手钏,轻轻摩挲着。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碟蜜饯金橘——这果子产自江南,汁水丰沛,酸甜可口,如今已是秋天,汴京城里鲜少能见到,想来是苏三老爷特意托人,费了不少功夫才寻来的。
周嬷嬷目光扫过那碟金橘,心中暗暗冷笑。苏家二房向来面上对三房热络得很,实则处处都要讲究排场,连吃食都要显出高人一等的模样,她在二房这么久,至今都没尝过这般稀罕物。
“周嬷嬷来了?快坐。”吴淑娴抬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年近四十,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穿着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沉稳大气,领口袖口滚着一圈柔软的狐裘边,更衬得她华贵。保养得宜的脸上虽无明显皱纹,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当家主母惯有的精明。
周嬷嬷依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夫人找我来,定不只是问安神香的事吧?”
吴淑娴闻言,手中的手钏转得更快了些,随即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蓁儿这孩子,性子还是犟了些。往后,周嬷嬷得多费心关照些。”
周嬷嬷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夫人关心四姑娘,是她的福气。只是,四姑娘摔跤后,好像变了个人?”
周嬷嬷随即唉声叹气起来:“夫人您说,我这心呐,真是拔凉拔凉的!四姑娘摔跤,我心里急得不行,连家里生病的小孙子都顾不上,一心守在她院里照料。结果呢?就因为我多提了两句四皇子,她就罚了我两个月月钱,还对我冷言冷语的,可把我委屈坏了!”
吴淑娴手里捻着佛珠,慢悠悠地转着,语气却透着股不厌其烦:“四姑娘刚受了惊,性子变些也正常。那你看,她如今对四皇殿下的态度如何?”
周嬷嬷心中一凛,果然说到点子上了。她又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总觉得,四姑娘现在确实避着提四皇子,上次我刚开口,就被她冷着脸打断了。可老奴看着姑娘长大,最清楚她的心思,以前对四皇子那份执着,哪能说放就放?依我看呐,这些话不过是姑娘闹别扭的气话,等过几日消了气,说不定还会巴巴地问起四皇子的近况呢。”
话音刚落,吴淑娴嘴角的笑意骤然敛去,眼尾的细纹里仿佛瞬间凝结了寒霜,藏进了几分阴鸷。周嬷嬷见状,知道自己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陪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悻悻地离开了。
周嬷嬷走后,苏媚从绘彩屏风后缓缓现身。
她快步走到吴淑娴身旁,亲昵地倚在母亲怀中,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愤懑:“娘,蓁儿要是一门心思要嫁给四皇子,我该怎么办呀?”
苏家三房里,大房的势力最是雄厚,要是苏蓁去求父亲替她向圣上请旨赐婚,那大概率能成。可她自己对四皇子心生爱慕,要是苏蓁真成了,那她算什么?
四皇子那般温文尔雅、卓尔不群的人物,怎能被蓁儿那样莽撞浅薄的人得到。每每思及此,苏媚就满心的不甘。
“放心,在这苏府里,没人能压你一头。”吴淑娴不紧不慢地说,“蓁儿那丫头看着伶俐,实则没什么心机,不足为惧。娘自有办法让她嫁不成,倒是你……”她轻轻叹了口气,“得盯紧了南院的动静,你以为你堂姐苏柔就没想法吗?你心里念着四皇子,她未必就没有。”
“苏柔?”苏媚皱起眉头,一脸不信,“她也喜欢四皇子?怎么会呢?”苏柔接着说,“再说了,就算她真的喜欢四皇子,二叔官职不错,也说不上话呀。这么看,她根本不足为惧。”
“你这孩子,”吴淑娴带着点嗔怪,用指尖点了点苏柔的额头,“真叫我怎么放心。你二伯母可是个厉害的,当年和你二伯父……”话到此处,吴淑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打住,只道,“总之,媚儿你别放在心上,娘自有对策。”
“谢谢娘。”苏媚甜甜地应道。母女俩相视而笑,眼中都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而此刻的西院,静谧无声。
汴京城的夜一日比一日凉。毕竟地处北方,入了秋,寒意在夜里总来得格外刺骨。
烛火摇曳中,苏蓁端坐在靠窗的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桌上的杏仁茶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目光紧紧锁在书页上,连睫毛的颤动都极轻。
贴身丫鬟琥珀站在一旁,眼神里满是疑惑。自家姑娘自从摔了一跤后像换了个人似的——从前别说安安静静看书,就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要磨蹭半天才动笔,可如今,只是静静坐着翻书的模样,若不是朝夕相处,她几乎要以为是哪家的世家小姐误入了西院。
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怎么会有这般沉静的气场?晚晴正愣神,被进来送炭火的另一个丫鬟云锦轻轻撞了下胳膊。“发什么呆呢?”云锦压低声音,快步走到书案边,拿起一旁的素色披风,轻轻搭在苏蓁肩上,温声道:“姑娘,已经亥时了,明日还要去书院,早些歇息吧,怕伤了眼睛。”
苏蓁头也没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你们先去睡,我再看会儿。”
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歇息的道理?云锦无奈,还想再劝,却被琥珀悄悄拉了拉衣袖。两人跟着换了热茶的星罗一起退到外间,露珠才忍不住问:“星罗姐,姑娘身子刚好,你怎么也不劝劝?整日捧着书看,万一累坏了可怎么好?”
“我劝了三次了。”星罗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可如今姑娘的性子,哪还听得进劝?从用晚膳后就没离开过书案。我猜许是书院要院考,姑娘才这般上心。”她往内屋的方向瞥了一眼,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从前姑娘怯懦,做什么都要问我们的主意;如今倒是有了主见,可她打定的主意,咱们谁也不敢反驳——你没发觉吗?姑娘现在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股让人不敢违逆的劲儿,比老爷沉下脸时还要有威慑力。”
内屋里,苏蓁依旧沉浸在书中。她看得极细,连书页边缘的注释都没放过。若凑近看便会发现,她手中捧着的并非寻常典籍,而是《大晋世家录》,记载着开国以来各大家族的兴衰脉络。她清楚记得未来十年的风云变幻,也知道一场针对世家的浩劫已近在眼前——按前世的轨迹,再过几个个月,皇帝就会借故发难,先拿几家势力较弱的世家开刀,紧接着便会波及苏家。
在父亲从南疆回来之前,整个苏府只能靠她支撑,既要应对朝堂上的暗流,还要提防南北院里吴氏母女的算计。
苏蓁的猜测没错。这晚,被她罚了月钱的嬷嬷果然还去了沁嘉堂。她打着送乡下特产的名头,拉着苏老夫人身边的潘妈妈絮叨了大半日,话里话外都在说苏蓁“越发不懂规矩”“动辄迁怒下人”,连带着暗示苏蓁近日行踪诡异,总躲在屋里不知谋划着什么。
潘妈妈何等精明,早看穿了她想借自己在江氏面前卖好的心思,只是不咸不淡地应着。等周嬷嬷磨磨蹭蹭说完,又拜托她在江氏面前“多美言几句”,才揣着一丝不甘离开了沁嘉堂。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动着窗棂上的纱帘。苏蓁喝了一口温热的杏仁茶,眼神变得愈发坚定。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沈家的命运,该由她来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