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琉璃瓦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时,南境的小村已飘起第一缕炊烟。
朝廷的八抬大轿碾过青石板路时,村口老槐的影子正斜斜罩着半块磨得发亮的井台。
使者撩起轿帘,鼻尖先撞进一团混着新泥腥润的柴火气——那是有人在砌墙。
他眯眼望去,原该是苏晏清故居的位置,只剩一口老井、一座断了半角的土灶,和那株据说百年未开花的老槐树。
二十几个村民挽着裤脚,正用井里的水和着黄泥,往新垒的灶台上抹泥。
大胆!随行的小吏尖着嗓子喊,这是圣上钦点的天厨圣母庙原址,尔等怎敢...
圣母庙?砌墙的老汉直起腰,掌心的泥块地拍在砖缝里,我记得苏丫头十岁那年,在这灶上给我家病娃煮过米油。
她那会儿说,灶是活人吃饭的地儿,不是死人受拜的庙。
使者的官靴踩进泥里,绣着金线的蟒纹下摆沾了星点土渍。
他盯着那座新砌的灶——说是共灶会,其实就是个能围坐十来人的环形土台,灶膛里还堆着没烧完的豆萁,余烬里埋着半块烤得焦黑的红薯。
大人。清朗朗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
使者转身,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抱着个粗陶包,发梢还沾着灶灰,要敬苏大人,就拿这灰回去。
陶包打开时,有细碎的黑末簌簌落在使者掌心。
少年指了指那座断灶:这是她当年烧火做饭的灶灰。
您若真当她是天厨,就把灰掺进御米里——她最厌虚礼,倒爱实在的烟火气。
使者捏着陶包的手顿了顿。
他想起临行前皇帝说要修得比孔庙还气派,又看这满村人砌灶时眼里的光,突然觉得那金瓦朱柱的诏书,烫得慌。
御膳房的米缸掀开时,陶包的灰末混着新米落了进去。
第二日早朝,皇帝的早膳摆着一碗玉脂白粥。
青瓷碗沿还凝着层薄汗,他刚舀起一勺,鼻尖就被一缕焦香勾住了——像极了三岁那年,乳母阿朱在偏殿小灶煮的粥。
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阿朱总把米贴着锅底多熬半刻,说焦香是灶神打的记号。
后来阿朱被赶出宫,他再没喝过那样的粥。
这粥...皇帝的声音发颤,勺子碰着碗沿叮当作响,谁煮的?
御厨跪得直发抖:回陛下,米还是前日的御米,可今早淘洗时见米里掺了灶灰,臣想着...想着或许能去去米腥...
皇帝没听完,仰头将整碗粥灌进喉咙。
热意从胃里往上涌,眼眶先酸了。
他想起阿朱走那天塞给他的糖蒸酥酪,想起苏晏清在早朝时递的《味谍七策》,想起她总说最好的味,是让人想起家。
停建庙宇。皇帝将空碗重重一放,铸口金锅,刻凡灶养人四个字,送回南境。
金锅送到村口时,小传火正蹲在公灶前教孩子们辨柴。
他摸着锅沿的刻字笑了:金锅太金贵,得熔了。
熔金那日,全村人围在老槐下。
炭火舔着金锅,熔成的金水像流动的夕阳。
小传火举着漏勺接了一勺,倒入模子:七十二枚铜牌,一村一枚。
这火,不拜人。他将第一枚铜牌嵌进共灶的砖缝时,阳光正好穿透老槐的枝叶,在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村祠的蜡烛燃到最后一寸时,陈终炊的手抖得厉害。
他望着案上那本《炊志》——从苏晏清祖父起,三代人记的灶间事,菜名、火候、甚至哪个雨天的灶火特别旺,都密密麻麻写着。
可昨夜他翻到最后一页,苏晏清用朱笔写着:食事无史,入口即传。
该烧了。他划着火折子,纸页刚碰上火苗就蜷成了灰蝶。
光引归站在门口,盲眼的老人突然笑了:我看见了——那些字,落在西头王婶的粥锅里,东头李伯的烙饼上,张嫂的腌菜坛里。
味新生蹲在地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书烧了,味活了。
秋收时,阿收灰背着半袋回甘稻站在田埂上。
这稻种是用《味相录》的灰烬育的,穗子不壮,米也不白,可蒸熟了满屋都是让人安心的香。
有邻村老妇病了半月,闻着这香突然坐起来:像我出嫁那日,娘塞进包袱的冷饭——她怕我路上饿,用布包了又包。
医者搭脉时直叹气:药石治不了心焦,可这饭香,把她心里的火引着了。
除夕夜的共灶会最热闹。
小传火捧出个陶碗,碗底沉着半截竹勺——是苏晏清当年在村灶用的,断在她入相那年的冬夜。
他将陶碗埋进公灶中央:今日,她不姓苏,不姓相,只姓。
一餐四季,万家同炊!百姓的喊声撞着灶火,火星子噼里啪啦窜上夜空。
远处的宫城,皇帝坐在御膳房的矮凳上,守着个普通的陶碗。
碗里是素心粥,他舀着舀着突然笑了:原来当吃饭的人,比当皇帝轻松。
晨雾又起时,小传火蹲在公灶前添柴。
新收的小徒弟们围过来——盲眼的男孩摸着灶壁数砖,哑女用炭笔在地上画锅,跛脚的少年踮脚递柴。
他拨了拨火星,看烟往青瓦上飘:等你们能辨出七种柴的火候,就该去教下一批了。
而十年后的春日,当南境小村的炊烟再次漫过青瓦时,会有七个孩子蹲在灶前——有盲眼的,有哑的,有跛脚的,他们的手正学着感受柴薪的温度,鼻尖正追着饭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