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宫中突起阴云。
最先倒下的是一名清理宴器的小吏,口吐黑血,双目翻白,抬进太医院时已不省人事。
紧随其后,两名低阶官员在值夜时骤然抽搐昏厥,唇色青紫如冻伤,脉象沉滞似腐泥,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太医署上下翻遍《千金方》《本草拾遗》,查验了所有饮食物品,甚至连膳房砖缝都刮土化验,却未检出半分毒质。
药石无功,病者人数却悄然递增——皆是那夜“五方和合宴”的参与者,职位卑微,无人留意,却如暗潮般接连倒下。
鸿胪寺急报传来:北狄使团已于拂晓启程离京。
临行前,阿古尔立于雪中马车旁,冷笑一声:“今日你们吞得下,明日未必扛得住。”语毕登车,扬尘而去,留下满朝哗然。
太子旧党趁势而起,御史台连上三本,字字诛心:“苏氏出身庖厨,引腥膻入殿,致君臣染秽、国运蒙尘!此非疫病,乃天谴也!”奏章堆至御前,民情浮动,街巷流言四起,说那晚的“和合羹”实为蛊鼎之物,食之者七日必发狂症。
皇帝默坐良久,终未罢免苏晏清,只一道密旨送至膳政司:“三日内查明‘后发之毒’,若不成,则以身代过。”
夜雨初歇,檐滴如漏。
苏晏清踏进太医院偏殿时,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腥腐。
她俯身查看病患,逐一察舌、切脉,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手腕,心中渐凝成冰——这不是寻常中毒,也不是疫疠流行。
这些人胃腑郁结,气息浊重,舌苔厚黑如焦炭,却无任何外毒残留痕迹。
她闭目回想祖父留下的残卷笔记,忽而心头一震。
“腐髓之害,不在入口,而在‘回潮’……若脾胃不固,七日后毒气反噬,如梦魇复燃。”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迷雾。
她猛然睁开眼——不是当时有毒,而是毒素早已潜伏体内,静待发作!
当即提笔拟令:命老坛婆速取“陈年糟引”母液,此物乃三十年老酒窖底沉淀之精粹,能镇邪秽、定脏腑;再配以“清心露”加倍熬制“固胃汤”,凡那一夜曾饮腥羹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连服三日,不得遗漏。
老坛婆亲自监火,三更熬成第一釜汤药。
她颤巍巍捧碗递至陈香使面前。
这位平日掌贡道验味、最畏污秽的官员,此刻手抖如筛,眼中含泪:“我……我怕这药里也有毒……”
苏晏清站在他面前,亲手接过药碗,先饮一口,目光平静:“你若不信天下还有干净的东西,那就信我这一口。”
陈香使望着她素净的脸,终于低头吞下。
片刻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头滚动,竟落下泪来:“这味……压住了那股往上翻的腥……像是……像是小时候母亲煨的米汤,稳住了心神。”
消息传出,恐慌稍缓,但苏晏清眉心未展。
真正的危机尚未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玄镜司深处灯火未熄。
萧决立于密档阁前,手中翻阅的是尘封已久的“九味盟”卷宗——北狄隐秘组织,专以饮食为刃,操控他国重臣。
其中一条记载赫然入目:“滞发蛊,不即发,借食引而藏形,待特定香氛激之则暴起,使人癫狂失智,状若疫病。”
他眸光骤冷,立刻调派暗探奔赴北狄驿馆旧址。
废灶残灰之中,他在灶膛底部发现一抹异样焦痕,极淡,几不可察。
取样归来,交予老坛婆辨识。
老坛婆凑近轻嗅,脸色陡变,枯手猛地攥住瓷碟边缘:“这是‘雪地腐兰’烧尽后的灰!此花只生极寒之地,气味幽诡,常人闻之欲呕,但在某些腌渍术中,却是唤醒潜毒的‘引子’!他们没走干净……有人留下了‘火种’!”
苏晏清接过那点灰烬,指尖微颤。
她终于明白——敌人从未真正退去。
那一场看似落幕的味战,不过是风暴前的寂静。
他们将毒埋进了人的身体,又把“钥匙”留在了京城某一处灶火之中。
只要那特殊的香气再次燃起,所有曾食腥羹之人,都会在同一刻沦为活尸。
窗外更深露重,皇城万籁俱寂。
苏晏清立于案前,铺开京城百灶图志,朱笔轻点,圈出所有曾接触过“腥羹”残渣的厨房、食肆、官邸灶台。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
“找。从今夜开始,查遍京城每一口炉火,每一缕炊烟。”
而在城北义市边缘,一间废弃油坊的破窗内,一缕极淡的蓝烟正悄然升起,旋即被夜风吞没,仿佛从未存在。
夜色如墨,城北义市沉在死寂之中。
风穿破巷,卷起几片枯叶与灰烬,在断墙残垣间打旋。
苏晏清立于废弃油坊门前,身后是炊火阁十二名精锐弟子,人人蒙面执铲,腰悬铜锅刀——那是专为查灶缉毒所制的利器。
她抬手,止住众人脚步。
鼻尖微动。
不是寻常烟火气,也不是腐油残脂的酸败味。
而是一缕极细、极幽的蓝烟,几乎无形无嗅,却像蛇信般舔过人的喉管,勾出胃中翻涌的腥意。
便是这味道——那日北狄驿馆灶底焦痕里蕴藏的“引子”。
“就是这里。”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油坊内蛛网密布,梁木倾斜,角落堆着锈铁锅与破陶片。
可当她的目光扫至西墙时,脚步一顿。
那堵看似坍塌的土墙后,竟藏着一口暗灶。
灶口以碎砖半掩,火苗未熄,幽幽燃着一种黑炭,烧时不冒红焰,只腾出淡淡青烟,袅袅绕上屋顶破洞,消散于夜空。
灶上架着一陶瓮,其形粗陋,釉色发乌,表面爬满霉斑,却隐隐透出温热。
瓮身未封,内里黑浆缓缓鼓泡,如活物呼吸。
苏晏清蹲下身,用银箸挑开表层浆液。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初闻似朽骨浸水,再嗅竟有几分熟肉香气,诡异至极。
她眸光骤凝,指尖抚过瓮底,拂去尘泥,一行刻痕显露:
“味尽时,魂归处。”
狄文古篆,阴刻入陶。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简单的毒药,而是仪式般的诅咒。
他们要的不只是杀人,是要让这些曾食“腥羹”的官员,在某个时刻突然癫狂,自相残杀,乃至动摇国本。
更可怕的是,施术者并不需亲临现场——只要那一丝“雪地腐兰”之香再度点燃,潜伏在血脉中的蛊引便会苏醒。
“封灶!”她下令,“移瓮入宫,不得沾地。”
弟子们迅速行动,以冰匣裹瓮,铜链锁口,连灶中余烬也尽数刮净装袋。
苏晏清最后回望一眼这阴冷之所,心中已明:阿古尔离京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机,早已埋在京畿腹心。
翌日清晨,乾清宫前广场肃立百官。
那口陶瓮置于青铜鼎炉之上,皇帝亲临监焚。
火把落下刹那,烈焰冲天而起,黑浆沸腾炸裂,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嘶响。
火焰中,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腥香,飘散不过三息,便被晨风吹散。
就在此时,太医院急报传来——昨夜昏厥的最后一员病官,终于睁眼醒来。
他躺在榻上,眼神涣散,喃喃低语:“我梦见……在雪地里啃骨头……天寒地冻,牙都崩了……可有人给我一口热米汤……暖到了心窝……”
话音落地,满殿默然。
苏晏清站在焚尽的灰堆前,手中握着一只白瓷勺。
她舀起一勺尚温的“固胃汤”,轻轻洒入余烬之中。
药汁渗进灰土,蒸腾起一缕淡雾,仿佛安抚亡魂。
萧决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玄袍垂地,面色冷峻。
“他们没想真正毒死所有人。”他声音低沉,“他们只想让我们疑神疑鬼,自乱阵脚。”
她望着那渐冷的灰堆,点头:“真正的毒,从来不是羹,是人心里的怕。”
远处,炊火阁檐角高悬的金勺随风轻晃,发出细微脆响,像是提醒,又像是预警。
而在偏阁一角,一名瘦小少年正蹲在清理残渣的案前。
他十岁上下,眉目怯懦,却是膳政司最擅辨毒的小药奴。
他伸手欲取一片焦陶碎片,指尖刚触到那冰冷粗糙的表面,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