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朗的属吏招得比苏晏清预想的更快。
第二日卯时三刻,玄镜司的快马就踏碎了国子监的晨雾。
当值的书吏捧着案宗冲进她的学舍时,她正蹲在檐下看崔嬷嬷晒新收的花椒——那坛毒酒里的花椒粒,此刻正混在新椒中滋滋冒香,像极了命运埋下的注脚。
“赵大人的典史全招了。”书吏抹了把额角的汗,案宗纸页被攥出褶皱,“说春祭宴前赵侍郎曾单独召见,命他替换礼部旧藏的米酒,又往粟米里掺了陈米……”他压低声音,“最狠的是那句‘苏家养女懂什么膳政,不过是个想翻旧案的疯婆子’。”
苏晏清捏花椒的手顿了顿。
陈米吸水量大,蒸出的饭易夹生;毒酒每日小酌,半年后肝衰——这正是当年祖父被诬“以食谋逆”的手法。
赵元朗父子,竟把苏家旧案的手段,原封不动用在了春祭宴上。
“赵侍郎闭门谢客了。”崔嬷嬷将花椒筛进陶瓮,瓮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我今早去东市买姜,见礼部门前连送帖子的都绕着走,门房蹲在台阶上啃冷馍,往日里那副狗仗人势的劲头全没了。”
苏晏清望着陶瓮里跳跃的椒粒,忽然笑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赵元朗倒台——那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要的是,让天下人看见“膳政”二字,能从“厨娘的活计”,变成“士子的学问”。
“嬷嬷,去请陆学士。”她起身拍了拍裙角的椒末,“就说学生想请他主持‘春膳复盘会’,把毒酒、食材记录都摆到明面上。”
崔嬷嬷的手在红布上按了按:“要趁他父子失势踩上一脚?”
“不。”苏晏清望着廊下悬的铜铃,风过处叮咚作响,“要让他们的罪证,成为我立论的基石。”
春膳复盘会设在国子监的明伦堂。
陆九章拄着湘妃竹杖进来时,堂中已摆开三案:左边是碎酒坛、带毒酒液的青石板;中间是礼部食材出入账,朱笔圈出的“陈米替换”“旧酒未检”格外刺眼;右边最显眼,是她连夜誊抄的手札,纸页间夹着半朵干槐花——那是她用祭宴剩下的残材做的八珍,虽非珍馐,却滋味调和。
“苏博士这是……”陆九章眯眼扫过手札封面,“《苏氏食政初录》?”
“学生斗胆。”苏晏清上前一步,广袖扫过案上的酒液,“春祭宴出的不是‘膳食差池’,是‘礼崩之兆’。若连一顿祭宴都容不得女子操持,那这‘礼’,早已僵死在故纸堆里。”
堂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陆九章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敲了三下。
他俯身翻开手札,第一页是“八珍调和要诀”,字迹清瘦如竹;第二页是“节令食治纲目”,旁注“《周礼·天官》‘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可参”;第三页夹着张草纸,是昨夜她用残材试做的八珍记录,边角还沾着面屑。
“好个‘食政’。”老学士忽然笑了,竹杖点向右边的典籍架,“明伦堂的典籍库,该添本新经了。”
他话音未落,沈砚抱着典籍匣从后堂转出。
紫檀匣盖打开时,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那是国子监最珍贵的“典”字号书格,只收经世致用之学。
当《苏氏食政初录》被郑重放入匣中时,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撞落几片新绿。
沈砚趁机上前:“学生有个提议——今夏课设‘膳政大考’,考全体助教‘节令食治’‘灾年粮策’。若能录入官绩簿……”他看了眼苏晏清,“或可让这‘食政’,真正入了仕途。”
苏晏清指尖微颤。
官绩簿是吏部考核官员的底册,入了这册,便算有了“正途”。
她原想继续用“奇技”破局,此刻才明白——沈砚这是给她递了把钥匙,能堂堂正正推开“食政”的门。
“学生应下。”她抬眼时,目光穿过沈砚,落在窗外新抽的柳枝上,“但考题须由学生自拟,且要有‘实操’环节。”
考期定在三日后。
明伦堂前的空地上支起十二口大灶,柴火烧得噼啪响。
苏晏清站在最中间的灶前,鬓边插着朵刚摘的槐花——那是考题里的“主材”之一。
“题目是:若遇大旱,粮绝,如何以野菜、杂粮制三餐,保军民不溃?”她话音刚落,底下便炸开议论。
“野菜能有几分饱?”
“麸皮草籽也能算膳政?”
苏晏清抄起竹铲,往滚水锅里撒了把槐花:“诸位且看。”
她先做“云团”——槐花拌入泡发的榆树皮黏液,团成小团蒸一刻钟。
白生生的团子出锅时,带着清苦的甜,像云絮落在青瓷盘里。
“榆皮黏液能裹腹,槐花性凉败火——大旱时君民易燥,这是‘安’。”
接着是“血羹”——苋菜根切细丝,与碎米同熬,起锅前撒把盐。
暗红的羹汤舀进粗陶碗,像凝固的血,却飘着米香。
“苋菜根补血,碎米养气——饿久了的人不能猛吃干食,这是‘稳’。”
最后是“韧饼”——麸皮混草籽,加少量豆粉揉匀,贴在灶壁上烤。
饼子烤得两面金黄,咬起来又韧又香,能在怀里揣三日不硬。
“麸皮耐饥,草籽填腹,豆粉补力——行军的兵、逃荒的民,揣两块就能走十里。”她举起饼子,阳光透过饼上的草籽纹路,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食政之要,不在珍馐,而在‘续命’。昔年祖父于灾年制‘活人粥’,救万民于饥馑——这才是‘御膳’二字的真义。”
沈砚的记录笔停在半空。
他望着苏晏清沾着面屑的指尖,忽然想起半月前她蹲在膳房地窖里剥粟米的模样。
那时他以为她只是要翻案,此刻才懂——她是要在这以男为尊的朝堂里,凿出条“食”通“政”的路。
考评结束时,日头已西斜。
众人收拾考具的动静里,忽然传来玄铁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萧决站在明伦堂台阶下,玄色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的玄镜司腰牌。
他没说话,只走到苏晏清的案前,伸手取了块“韧饼”。
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谁都知道,玄镜司的萧都督有厌食症,五年来没碰过别人做的食物。
苏晏清望着他掌心的饼子,喉间发紧——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收下她的“食”。
散场时,回廊的灯笼刚点上。
苏晏清抱着手札往学舍走,转角处正撞进萧决的玄色大氅。
“你祖父的‘金匙令’,不是厨艺,是‘味鉴’。”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能从一口饭中,尝出人心善恶,对吗?”
苏晏清的手在札上攥出褶皱。
金匙令是苏家祖传的食鉴之术,能辨百味,更能尝出食物里藏的人心——这是祖父从未对外说过的秘密。
“当年构陷苏家的,不只是赵侍郎。”萧决望着廊外的月亮,月光在他眼底碎成冰碴,“还有宫里的人。你若继续查,会死。”
“那您呢?”苏晏清抬头,目光像刀尖挑开他的话,“您查了五年,不也活着?”
萧决沉默良久,从怀中摸出块玄铁令牌,牌面刻着“玄镜司·调档”四个字:“明日,我会调一卷‘天启七年御膳档’给你。”
天启七年——正是祖父案发那年。
苏晏清的指尖几乎要刺破掌心。
她望着萧决转身的背影,玄色大氅扫过廊下的灯笼,投下冗长的影子。
那影子像条蛇,缠上她的脚踝,往更黑暗的地方拖。
当夜,她坐在学舍的油灯下,翻开祖父留下的空白食谱册。
笔锋落下时,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滴未干的血:“食可安人,亦可诛心。”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她望着案头的“天启七年御膳档”调令,墨迹未干,泛着冷光。
那卷档案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是祖父被诬的真相,还是更庞大的阴谋?
她合上册子,吹熄灯烛。
黑暗中,调令上的朱印像团火,灼得她眼眶发疼。
“祖父,我来了。”她对着窗外的雨轻声说。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她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的阴影,听着雨水顺着瓦当滴落的声音,忽然想起萧决说“宫里的人”时,眼底那抹极淡的痛。
天启七年的御膳档,会是解开一切的钥匙吗?
她翻了个身,怀里的调令硌得肋骨生疼。这一夜,她终究没睡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