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二区的菜地边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李慕白蹲在地头，手里捏着一把刚拔出来的白菜，叶子油亮，根部还带着湿润的土。他没急着说话，而是把菜往秤上一放，指针“噌”地一下甩到三斤七两。
“昨儿说亩产能破八百，今儿咱就看看是不是吹牛。”他扭头冲王铁柱喊，“把黑板支起来！”
王铁柱应了一声，扛着块旧门板似的黑板“哐”地杵进土里。苏婉清拿粉笔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东二区实测：两亩采收1680斤”，底下还画了道横线，标上“西区传统田同期亩产：635斤”。
人群里顿时炸了锅。
“一亩多出一百五十斤？这水滴得比尿还金贵，咋反倒多收了？”
“我看是秤有问题，谁家秤砣没偷换吧？”
老支书拄着拐杖慢悠悠走过来，亲自把秤砣提起来看了看，又换了个秤盘再称一遍，末了点点头：“秤没毛病，菜也没掺水。这地，真被你们伺候出花来了。”
李慕白咧嘴一笑：“地不是牲口，不用鞭子抽。它懂规矩，你给它喝得匀，它就长得齐。”
苏婉清弯腰翻了翻菜帮，嘀咕：“这菜叶子厚实，水分足，连虫眼都少。”她抬头看了李慕白一眼，“林经理要是见了，怕是要当场签三年合同。”
“合同不合同的先不说，”李慕白拍拍手，“今天这批菜，特级挑四百斤，送国营百货；一级三百，走商超；剩下统货，留着做腌菜。分拣的规矩，可都还记得？”
“记得！”一群人齐声应道，嗓门震得地皮都颤。
分拣队伍刚排开，王铁柱就扛着筐来回跑，嘴里还念叨：“照这劲头，咱明年得添三辆板车。”话音未落，脚下一滑，筐子差点翻了，他赶紧抱稳，嘴里嘟囔：“这菜金贵，摔一下都心疼。”
李慕白瞥见，没说话，低头在本子上划了一笔：“日供830斤，成本下降18%。”写完顺手往兜里一塞，转头招呼苏婉清：“林经理昨儿打电话，要加50斤特级菜，说百货公司新来了个采购组长，点名要咱们的。”
“那得再筛一遍。”苏婉清撸起袖子，“我来盯。”
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挑一个查，手指翻飞，菜叶沙沙作响。有村民偷偷瞄着，小声嘀咕：“以前苏丫头做饭是把好手，现在管菜比管灶还严。”
九点不到，两辆板车已经装好。王铁柱带队走老路线，绕山脚小道直奔县城。李慕白站在村口，看着车影远去，回头对老支书说：“这回要是能稳住双渠道，下个月就能谈扩地的事了。”
老支书哼了一声：“树大招风，风还没停呢，你就想再长高？”
“风大才好乘凉。”李慕白笑，“咱不招风，是风自己找上门。”
话音刚落，李美丽从供销社门口探出头，手里攥着张纸条，见李慕白望过来，立马缩回去，只留个发梢在门框边晃了晃。
当天下午，王铁柱的板车刚回村，林经理的回信就到了——特级菜全收，价格上浮一成，还捎了句：“菜无断档，合作可期。”
商超那边也不含糊，王经理亲自打来电话：“你们这菜，比绿源的整齐多了，客户点名要。”
李慕白挂了电话，把本子翻到新一页，写上：“双线供货，日稳八百斤以上。”写完合上本子，拍了拍封面，像拍个刚考完试的学生。
第二天傍晚，村委办公室外的空地上摆了张长桌，桌上堆着几摞红票子。老支书坐在正中间，手里捏着账本，嗓门洪亮：“本月合作社总收入一千六百二十八元，扣除成本、运输、损耗，净利九百七十二元。按工分分配，每分折合两毛三！”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九百多？上个月才四百出头！”
“两毛三？我上个月挣了二百一十分，那不是能拿四十八块多？”
王铁柱挤在前头，手心直冒汗。等到老支书念到“王铁柱一家，工分二百零五，应得四十七块一毛五”，他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苏婉清悄悄把一叠纸塞进办公室抽屉，上面写满了“香菜炖豆腐”“萝卜丝煎饼”“酱腌三宝”——她心里盘算着，等大伙儿手头宽了，就开个“田间食堂”，教大家做新菜。
李富贵站在人群后头，脸色铁青。李美丽凑过来，小声说：“哥，他们这是集体分钱，咱们家那点菜地，一年也挣不到五十块。”
“挣不到？”李富贵冷笑，“等我把后山那片荒地租给绿源，建个蔬菜集散点，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话音未落，老支书突然提高嗓门：“这个月能赚这么多，靠的是啥？靠的是李慕白带的头，靠的是科学种地，靠的是大伙儿听指挥、守规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有人说他借合作社敛财？今天这钱，是谁的工分谁拿，账本摊在这儿，谁不服，现在就来算！”
没人吭声。
李慕白站在一旁，没往前凑，也没说话。等到最后一户领完钱，他才走过去，把本子递给老支书：“下个月，我想把东二区经验推到东三、西一，再招十个人，专管分拣和运输。”
老支书接过本子，翻了翻，忽然笑了：“你这‘梦’，种出的是实打实的粮食。”
李慕白也笑：“梦要是不落地，那叫癔症。”
分红会散了，村民三三两两往家走，手里攥着钱，脸上还带着不敢信的劲儿。有老汉边走边数票子，数到一半，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爹说种地是苦命，我爷说种地是熬年，到我这儿，种地居然能攒下钱娶媳妇！”
王铁柱扛着空板车往家走，路过李慕白家，喊了一嗓子：“明天还下地不？”
“下，早五点，东三区。”
“那我今儿早点睡，梦里都得梦见白菜长秤上。”
苏婉清从食堂出来，手里端着碗热汤，递给李慕白：“喝点，别光顾着算钱。”
李慕白接过碗，一口气喝完，把碗递回去：“明天开始，日供得冲一千斤，运输得再优化。”
“你还真不怕累趴下？”
“累趴下也得爬起来，这势头，停不得。”
苏婉清看着他，忽然说：“你知道为啥我决定不走了吗？”
李慕白一愣：“不是因为村里有你家老屋？”
“是因为你。”她把空碗抱在怀里，“别人种菜为了活命，你种菜，像在写一篇没人看懂的文章。可现在，大伙儿都开始读了。”
李慕白挠头：“我这文章，标点符号都靠手画，能读就不错了。”
“可读着读着，有人就开始抄了。”苏婉清抬眼看向村外，“比如李富贵家，昨儿半夜，有人在后山打桩，像是要整地。”
李慕白眯起眼：“打桩？那地又硬又荒，打个桩比娶媳妇还费劲，他图啥？”
“图你。”苏婉清低声说，“绿源的三轮车，今早又往他家去了两趟。”
李慕白没说话，低头翻开本子，翻到空白页，写下一行字：“规模要扩，但路，得一步一探。”写完，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人抄作业，说明咱这考卷，出得值。”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向远处山路。暮色里，一辆印着“绿源”字样的三轮车正从李富贵家方向驶出，车斗里堆着几卷塑料管，管口沾着新鲜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