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攥着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指节微微发白。合作社门口的喧哗声还在耳边炸着，李富贵带人围地的消息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可他脚下一顿也没停，转身就往牛棚走。王铁柱在后面喊：“哥！地都让人堵了，你还去县里？”他头也不回：“地能围，人不能停。菜等不了，约也不能误。”
牛车颠簸在土路上，苏婉清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烙好的葱花饼。她没说话，只是把饼往他手里塞了塞。李慕白低头看了眼，笑了：“你还真当我是铁打的，赶路还得带干粮？”苏婉清白他一眼：“你要是饿晕在百货大楼门口，咱村的脸可就丢尽了。再说了，你那砂锅汤能顶饱？”
王铁柱在车尾嘟囔：“要我说，先把李富贵那伙人揍一顿，再谈什么合作。不然咱低头哈腰谈下来，回头地让人占了，菜都没处种！”李慕白没理他，只把油纸包打开，咬了一口饼，烫得直哈气：“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咱们现在拼的不是拳头，是规矩。”
县百货大楼比商超气派多了，门口两根水泥柱子顶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门口站岗的民兵腰杆挺得笔直。李慕白三人穿着粗布衣裳，拎着麻袋，往里走时被拦了下来。
“干什么的？”民兵皱眉。
“谈供货。”李慕白掏出林经理给的纸条，“三楼采购科，约了林经理。”
民兵扫了一眼纸条，又打量他们：“麻袋不能带进去，放传达室。”
李慕白点头，把麻袋交给苏婉清，只身往楼上走。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空荡荡响。三楼走廊铺着水磨石，窗明几净，墙上贴着“狠抓阶级斗争”“杜绝浪费”的标语。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林经理坐在办公桌后，一身灰蓝制服，袖口磨得发毛，但熨得平平整整。桌上摆着一叠文件，最上面那份标题是《全县农副产品供应能力评估表》，角落一行小字写着“优先扶持规范化合作社”。他抬头看了眼李慕白，没笑，也没起身：“来了？坐。”
李慕白坐下，林经理开门见山：“昨天那锅汤，我回去又尝了样品，味儿是真不错。但味儿好，不等于能进百货。”他抽出一张纸，“我提三个条件，你听听。”
李慕白点头。
“第一，蔬菜必须统一规格，长短粗细误差不超过五分之一。第二，包装必须用统一纸箱，防潮、印字、带溯源标签，能查到产地、采摘时间、责任人。第三，日供应量不低于三百斤，风雨无阻，准时送达。少一斤，扣一斤的钱。”
李慕白听完，没急着反驳，也没拍胸脯答应，而是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把三条要求一条条记下来。写完，他抬头：“林经理，您这三条，条条都卡在实处。我们目前确实做不到。分拣靠人眼，包装用麻袋，产量也就二百来斤。但您提的，是我们该走的路。”
林经理挑了下眉：“你知道做不到，还来谈？”
“因为我不想靠一锅汤混个口头表扬。”李慕白合上本子，“我想把菜，正儿八经地摆进您这百货大楼。您要的是规矩，我们缺的是规矩。但缺，不代表不能补。”
林经理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这人有意思。别人来谈，不是拍胸脯保证，就是哭穷要政策。你倒好，直接认怂，还说要补。”
“怂不怂不重要，”李慕白也笑，“重要的是，能不能让菜按时、按样、按量地送到您手上。”
林经理没再说话，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跟我走一趟仓库。”
仓库在大楼后院，铁门上挂着把大锁。林经理打开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纸箱，每个箱子上都印着“县蔬菜公司”“一级品”“净重50斤”和一串编号。工人正用秤称菜，登记员拿本子记，流程一丝不苟。
林经理指着一堆麻袋：“那是今天早上一个乡里送来的，没包装、没标签，仓库直接拒收。菜再好，不合规矩，就是废品。”
李慕白默默看着，忽然蹲下，从角落捡起一个破纸箱。侧面印着“县印刷厂制”，尺寸刚好能装三十斤菜。他摸了摸纸箱边缘，又翻过来看了看印刷字体，顺手塞进怀里。
“您这规矩，我记下了。”他站起身，“我回去就改。”
林经理点头：“行。我给你三天时间，带整改方案来。能行，咱们签合同。不行，下一批供应商等着呢。”
李慕白走出仓库，阳光刺眼。苏婉清迎上来：“怎么样？”王铁柱也凑近：“是不是得先打点打点？我看这楼里人走路都带风，不得塞点烟酒？”
“塞烟酒没用。”李慕白把纸箱拿出来，“咱们缺的不是人情，是标准。”
回村的牛车上，王铁柱还在嘀咕：“三百斤？咱们地加起来才几亩？哪来这么多菜！”苏婉清也皱眉：“纸箱印字，得找印刷厂吧？咱连公章都没有，人家能给印？”
李慕白没说话，只在本子上画了四栏：分拣、称重、包装、登记。每栏下面写上“人工”“误差大”“无标准”“无记录”。画完，他抬头：“咱们以前靠菜好活，现在得靠规矩活。菜好是基础，规矩是门槛。”
“可这门槛也太高了！”王铁柱一拍大腿，“分拣要统一大小，咱们哪有尺子量？包装要纸箱，哪来这么多？三百斤……除非把全村的菜地都种上紫晶菘！”
“那就种。”李慕白把本子收好，“先解决包装。纸箱尺寸我量了，苏婉清，你晚上画个样，咱们自己做模子，先手糊一批应急。分拣这块，先拿竹片做卡尺，量着切。称重用杆秤，登记……我来记。”
苏婉清愣了下：“你连登记都想过？”
“城里人管这叫流程。”李慕白笑了笑，“咱们不懂流程，但可以学。他们怎么干，咱们就怎么抄。先抄像，再抄好。”
王铁柱挠头：“可这三百斤……真够呛。就算地全种上，也得等收成。现在哪来这么多菜？”
李慕白没答，只望着远处的山影。灵田里的菜能催熟，但他不能全靠那个。得让别人看见实实在在的地、实实在在的产量。他得把“能供应三百斤”这件事，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
牛车进村，合作社门口黑压压站了一圈人。老支书没来，但王大虎、赵老汉都在。李富贵的人刚撤，地边上插了根木桩，写着“集体荒地，禁止擅用”。
李慕白跳下车，径直走进堂屋。众人跟进来，七嘴八舌。
“李富贵这是明摆着不让咱活！”
“要不咱也找人去堵他家地？”
“三百斤？咱连一百斤都难保！”
李慕白没说话，从墙上取下一块木板，用炭笔写下三条：
一、统一规格，误差不超五分之一。
二、纸箱包装，带标签溯源。
三、日供三百斤，准时送达。
他圈出第一条：“先解决这个。王铁柱，你带人去砍竹子，做十把分拣卡尺，明天就开始练眼力。”
圈出第二条：“苏婉清，你负责纸箱。尺寸我记了，你今晚画个样，咱们手糊一批。”
圈出第三条：“地不够，就扩。明天我去找老支书，申请把后山那片荒坡划进来。咱们不争一时之气，要争长久之利。”
王铁柱瞪眼：“你真要跟李富贵抢地？”
“不抢。”李慕白摇头，“咱们走正道。他围地，是想逼我乱。我要是跟他对骂对打，就真掉坑里了。咱们现在要做的，是让他发现——他围得住地，围不住规矩。”
苏婉清忽然开口：“纸箱的标签，写什么？”
李慕白想了想，在木板上写下一行字：
“产地：青山村合作社；采摘：当日晨五时；责任人：李慕白。”
他放下炭笔：“咱们现在没有公章，没有执照，但有名字。名字就是招牌。咱们得让人知道，这菜是谁种的，什么时候摘的，出了问题找谁。”
屋里安静下来。王铁柱挠挠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辙。”
李慕白笑了：“哪有走不通的路，只有不想走的人。他们立规矩，咱们就学规矩。他们卡我们，咱们就把自己变成卡不住的菜。”
苏婉清低头看着那行字，忽然拿起纸笔，默默记下纸箱的长宽高。她没说话，但眼神亮了。
当晚，合作社厨房的油灯亮到半夜。苏婉清伏在桌上，用尺子比着画纸箱展开图，边角折痕都标得清清楚楚。她画完一张，又画一张，直到手指被纸边划出一道小口子，才吹灭灯。
李慕白站在院中，抬头看天。明天，他得再跑一趟县印刷厂。纸箱可以手糊，但标签得印。他得让人知道，青山村的菜，不是野路子，是正经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