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帅帐设立在落鹰涧关墙内一处相对完好、原本用作器械库的石屋内。四壁斑驳,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药草与尘土混合的气味。简单的布置掩盖不住此地的临时与仓促,然而,当杨妙真端坐于那张唯一铺着虎皮的主位之上时,整个空间的气场便陡然不同。
她没有卸甲,只是摘下了那枚束发的金环,如墨青丝披散下来,柔和了部分杀伐之气,却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仪。帐内,叶飞羽、翟墨林、赵霆、司马青、石黑牛等核心人物分列两侧,人人屏息凝神,如同等待考官评阅的学子,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杨妙真没有急于开口,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从每个人脸上淌过,最终定格在叶飞羽身上。“请开始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从蒙元大军压境,到本郡主抵达之前,此地发生的一切。叶先生,请你主述。”
“好的,郡主。”叶飞羽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战况汇报,更是对他能力、乃至未来价值的全面评估。他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与情绪,以最精炼、最客观的语言,将连日来的血战娓娓道来。
他从蒙元初期的试探性进攻,讲到“回回炮”登场带来的毁灭性压制与士气的濒临崩溃;从内部因物资短缺和流言引发的猜忌动荡,讲到公开账目、成立巡查队以凝聚人心;从“神机坊”秘密研发“一窝蜂”火箭与“神火飞鸦”的艰难,讲到利用它们奇袭摧毁敌军重炮,扭转战局的惊险一刻;再从发现敌军挖掘地道,讲到如何构筑“音瓮”监听、设置“倒漏斗”火陷阱,最终用地火焚魔,瓦解了库特勒的奇兵……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坦诚了面临的绝境与付出的惨重代价,也毫不避讳地点明了自己所采取的那些“非常手段”与“奇技淫巧”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他没有居功,将胜利归功于杨妙真的威名(尽管她不在)、将士用命和山民义助,但也巧妙地凸显了自己在绝境中寻找生机、整合资源、技术破局的核心角色。
整个过程中,杨妙真始终沉默地听着,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膝上的地图边缘,凤目低垂,看不清具体神情。只有当她听到“一窝蜂”齐射覆盖炮阵、“神火飞鸦”精准点名摧毁“回回炮”,以及利用火油与地道构造“熔炉”反杀敌军时,那敲击的指尖才会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
待叶飞羽讲述完毕,帐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聚焦在杨妙真身上,等待着她的评判。
“伤亡几何?”她终于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冰冷而现实。
司马青连忙出列,躬身禀报,声音沉重:“回郡主,初步清点,我军原守军并山民义勇,战前合计约五千七百余人。此役……阵亡两千一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八百余,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现存完好或轻伤可战之兵,已不足两千之数……‘龙牙’特战队,仅余九人。”
一串串数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石屋内仿佛连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杨妙真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死去的不是她麾下的将士。“斩获?”
“据不完全统计,毙伤敌军当在万人以上,其中确认被焚毁之‘回回炮’五架,摧毁大型攻城器械如木幔、望楼等二十余具,缴获完好的云梯、攻城槌及各类军械、旗号无数,具体数目尚在清点。敌军用于地道作战的精锐,几近全军覆没。”赵霆补充道,试图用战果来冲淡伤亡带来的压抑。
杨妙真不置可否,目光重新回到叶飞羽身上:“你所说的‘一窝蜂’、‘神火飞鸦’,还有那棱堡图纸,现在何处?”
“回郡主,‘一窝蜂’发射箱尚有部分留存,但火箭已消耗殆尽。‘神火飞鸦’样品及部分设计草图,连同棱堡及其他一些守城器械的改进图纸,臣已命匠作营首席胡师傅整理,此刻应在帐外候命。”叶飞羽答道,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
“传。”杨妙真言简意赅。
很快,胡师傅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沉重木匣,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地呈上。一名亲卫接过,打开木匣,将里面的图纸和几件粗糙的火箭残骸模型恭敬地放在杨妙真面前的案几上。
杨妙真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张绘制着“一窝蜂”发射箱结构及火箭分解图的纸张。她的目光极其专注,迅速扫过上面的图形、标注尺寸以及叶飞羽用独特简体字和符号写下的备注。她看得很快,但绝非走马观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浏览一份报告,而是在审视一件足以决定国运的利器。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图纸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叶飞羽心中也微微紧绷,他不知道这位郡主殿下对工械之道了解多少,又能从这些超越时代的简化设计中看出多少门道。
良久,杨妙真放下手中的图纸,又拿起那张棱堡的立体剖面图,看着上面标注的火力交叉点、斜面防弹设计、内部支撑结构,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些,”她抬起眼帘,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叶飞羽身上,“就是先生你所说的,‘古籍残篇’、‘匠人巧思’与‘迫于无奈’?”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叶飞羽之前那套说辞,在此刻这些逻辑严密、设计精巧,甚至隐隐自成体系的图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叶飞羽心念电转,知道再完全遮掩已不可能,他需要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以换取信任和空间。他再次回应,语气变得更为坦诚:“郡主明察秋毫。本人不敢完全欺瞒。此中确有一些构思,源于本人平日的一些……胡思乱想,并结合了胡师傅等众多能工巧匠的经验,于危急关头被迫整合、试验而成。其中粗陋与不成熟之处甚多,风险亦是不小。例如那‘神火飞鸦’,飞行稳定性仍难保证,十中未必能有一二命中预期目标;‘一窝蜂’射程与精度亦远逊于敌军‘回回炮’,只能用于近程覆盖扰敌;棱堡建造更是耗费工时人力巨大,非长久准备难以成势。”
他坦然承认缺点,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同时,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然,此等器物与工事,虽则粗糙,却或许指明了一些……不同于传统战法的可能方向。若能有充足的资源、时间加以改进、试验,系统化其生产与操典,未必不能成为我军日后克敌制胜的一支奇兵。譬如,若能解决‘神火飞鸦’的导向与稳定,其或可成为超越投石机的远程精确打击利器;若能大规模列装改进后的‘一窝蜂’,于野战中对敌军密集阵型进行首轮火力覆盖,其效亦不可小觑。”
他没有直接索要资源,而是描绘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未来图景,将选择权交还给了杨妙真。
杨妙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棱堡图纸上一个代表射击孔的位置轻轻摩挲。她自然听懂了叶飞羽的弦外之音。此人不仅善守,更善造器,其所思所想,已超出了寻常将领的范畴,直指战争形态的变革。这是危险的能力,也是无比珍贵的能力。
“胡师傅。”她忽然开口,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老匠人。
“小……小人在!”胡师傅浑身一颤,连忙应声。
“依你之见,叶先生所设计这些器物,可能大规模打造?所需几何?”杨妙真的问题直接而实际。
胡师傅偷偷瞄了叶飞羽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才鼓起勇气答道:“回……回郡主殿下,叶先生之设计,看似复杂,实则……实则条理清晰,部件多有标准规制,若能得充足之上好铁料、铜料、木料,尤其是那硝石、硫磺,并配以足够熟手匠人,小……小人以为,假以时日,大规模打造并非不可能。只是……只是初期耗费,恐……恐不在小数。”他终究没敢说出具体数字。
杨妙真沉默了。帐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资源,永远是最大的问题。尤其是经过此役,落鹰涧本身已元气大伤,东南各州府的钱粮供应也并非无限。
片刻之后,她做出了决断。
“司马青。”
“臣在。”
“盘点府库,优先保障伤员救治与军队休整。另,拟一份章程,将东南各州府本年三成的匠籍税赋,直接划拨至落鹰涧匠作营,由叶先生统筹调配。所需铁、铜、硝石等物料,着你与王府长史协调,尽力筹措。”
“臣……遵命!”司马青心中一震,这三成的匠籍税赋可不是小数目,郡主这是下了血本了!
“翟墨林。”
“末将在!”
“叶飞羽为军师祭酒,总揽军务策划及……你主持新式军械之研发与应用。”
“末将得令!”翟墨林大声应诺,同时复杂地看了一眼叶飞羽,军师祭酒,这个职位权责可大可小,但加上“总揽”二字,其实际权力已然极大。
“赵霆。”
“末将在!”
“‘龙牙’之名可保留,于全军及山民中遴选有射击、潜伏天赋者,扩充至百人规模,由你统带,专司狙杀、侦察、破袭。一应待遇、装备,按军中最高标准,优先供应。”
“谢郡主!”赵霆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石黑牛。”
“俺……小人在!”石黑牛有些别扭地学着官话。
“你与各寨义民,助守有功。即日起,落鹰涧周边三百里山林,划为‘义从猎场’,准尔等自治,但需听从征调,协助防御、侦察。一应缴获,按律分配。另,擢你为昭武校尉,统领义从营,配合落鹰军作战。”
“谢郡主恩典!俺……末将一定尽心竭力!”石黑牛激动得脸色通红,这不仅是认可,更是给了他们这些山民一个正式的出身和地盘!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落子,瞬间重构了落鹰涧的权力格局与未来方向。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既安抚了旧部,又重用了新锐,更将叶飞羽和他所代表的技术力量,牢牢地绑定在了她的战车之上,给予了足够的空间与资源,却也置于了更严格的监管与期望之下。
最后,杨妙真的目光重新落回叶飞羽身上,那目光深邃如渊:“叶先生。有事要麻烦你。”
“军械研发之事,本郡主希望你大力协助,现予你权柄与资源,能够救民于水火。”她的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落鹰涧之重建、新军之整训、以及……你脑中那些‘奇技’之实现,现在形势严峻,本郡主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本郡主要看到一支焕然一新的落鹰军,望先生不要推辞。”
三个月!叶飞羽心中一震,这时间极其紧迫。但他更明白,这虽然是商量,可是比命令还要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郑重答应:“本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郡主重托!”
杨妙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便向帐外走去,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会议结束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一系列安排,对她而言只是日常的公务。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叶飞羽缓缓直起身,感觉肩上的担子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知道,自己凭借血战赢得了一个宝贵的平台,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修复战争的创伤,更要在这位精明而强势的郡主眼皮底下,将她给予的资源,转化为足以在这个残酷世界立足,甚至改变战争规则的真正力量。
技术、权力、时间……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平衡这一切。落鹰涧的废墟之上,一场无声的、关于创新与传统的竞赛,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