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峡的胜利,并未让凤凰山军民沉浸在喜悦中太久。正如叶飞羽所料,田承德这头受伤的疯虎,在短暂的震惊与调整后,裹挟着更甚从前的暴怒,驱动其麾下数万大军,如同滚滚浊浪,汹涌扑向凤凰山核心区域。
战事迅速从机动灵活的袭扰与伏击,转入更为残酷、更为消耗的壁垒攻防。
田承德用兵,本就以悍勇酷烈着称,此番为雪前耻,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不再分兵冒进,而是将主力收缩,如同一只攥紧的铁拳,沿着相对开阔的官道和山谷,步步为营,层层推进。每至一处险要,必先以优势兵力四面合围,继而驱使前阵降卒或掳掠来的民夫,背负土石,填平壕沟,铺设通路,消耗守军箭矢与精力。待守军疲敝,便以精锐“跳荡兵”持重盾利刃,悍不畏死地仰攻寨墙。
一时间,凤凰山外围的几处前哨关隘,如黑云隘、风陵渡等,终日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叛军如同潮水般,一波退去,一波又至,不断冲击着凤凰军凭借山势仓促构筑的土木工事。守军将士依仗地利,浴血奋战,滚木礌石如雨落下,弓弩手于女墙后轮番射击,每一寸土地都反复易手,洒满了双方将士的鲜血。
杨妙真亲临前线,她的赤甲已成为战场上最醒目的标志,亦是守军士气的支柱。她不再轻易突阵,而是坐镇关键隘口,沉着指挥。哪里防线告急,她那清越而坚定的声音便会响起,调配预备队,甚至亲自挽弓,以精准无比的箭术,狙杀叛军阵中的军官与旗手。她的存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防线,也稳住了军心。
然而,兵力与资源的绝对劣势,非单凭勇气与地利可以完全弥补。数日激战下来,几处外围隘口相继在惨烈的消耗战中失守,守军伤亡不小,被迫逐步向内线主阵地收缩。田承德大军兵锋,直指凤凰山腹地的最后屏障——依托落鹰涧天险构筑的“凤凰壁”主寨。
“凤凰壁”乃叶飞羽亲自勘察选定、督造的核心防线。它并非单一寨墙,而是由前、中、后三层壁垒构成,依托陡峭山崖,辅以深壕、陷坑、拒马,形成纵深的立体防御体系。主寨墙高约两丈,以土木为主,关键部位用上了从落鹰涧开采的岩石加固,墙上箭楼、望台林立,墙后预留了充足的兵力机动空间与物资囤积点。
此刻,主寨前方最后的缓冲地带——鹰扬坪,已落入叛军之手。田承德的大营连营十里,灯火彻夜不熄,将凤凰壁围得水泄不通。攻城所需的云梯、撞车、井阑等器械,被源源不断地运抵前线,叛军士卒砍伐周遭林木,日夜赶制更多的攻城工具。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笼罩在整个凤凰山的上空。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杨妙真、叶飞羽与石柱、程英等主要将领齐聚,气氛凝重。
“叛军连日猛攻,虽伤亡数倍于我,然其兵力雄厚,消耗得起。我军连番苦战,士卒疲惫,箭矢、滚木等消耗巨大,虽依托主寨,恐亦难持久。”石柱声音沙哑,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如实汇报着严峻的形势。
程英补充道:“田承狗驱使百姓填壕,手段残忍,我军将士于心不忍,多少影响了士气。且叛军中也颇有悍勇之辈,今日攻城,已有数处险些被其突破。”
叶飞羽静静听着,手指在粗糙的寨墙布局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几处预设的、墙体相对薄弱或易于攀爬的地段。“田承德志在必得,明日必是总攻。其主攻方向,当在此处,此处,还有这里。”他点出的几个位置,正是之前防守压力最大的区域。“硬碰硬,我们耗不起。是时候,让翟墨林的‘宝贝’,登场亮相了。”
杨妙真眼中厉色一闪:“传令!将格物所赶制出的所有‘手掷轰天雷’,即刻分发至凤凰壁一线守军,重点配给叶司所指这几处防区的选锋死士!命翟墨林亲赴前线,指导用法,务必使将士们知其利害,用之有方!”
“是!”
当夜,数百枚黑黝黝、形似陶罐、引信外露的“手掷轰天雷”,被秘密运抵凤凰壁前线。翟墨林带着几个得力助手,不顾危险,穿梭于各段寨墙之后,向被挑选出来的臂力强劲、胆大心细的士卒,反复讲解投掷要领和注意事项。
“此物威力巨大,声若惊雷,内藏铁屑碎瓷,爆裂时方圆数丈,人畜难存!切记,点燃引信后,需迅速投出,不可迟疑!投掷时,需借垛口掩护,勿要探身过甚……”翟墨林的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这些凝聚了他与格物所工匠心血的作品,即将在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中,接受最严酷的检验。
次日,黎明。
天色未明,叛军营中已是人喊马嘶,炊烟四起。饱餐战饭之后,数以万计的叛军士卒,在军官的驱策下,排出密集的攻城阵型。数十架高达数丈的井阑,在牛拉人推下,缓缓向前移动,其上站满了弓箭手,意图压制寨墙守军。更多的士卒,扛着粗糙但结实的云梯,如同蚁群般,向着凤凰壁主寨汹涌而来。
战鼓声、号角声、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守军的耳膜与神经。
“稳住!听我号令!”各段寨墙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弓弩手们引弓待发,滚木礌石被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每一个垛口后面,都是一双紧张而坚定的眼睛。
杨妙真屹立在主寨楼最高处,目光冷冽地俯瞰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叶飞羽则静立在她身侧,手中紧握着一面小小的红色令旗。
叛军进入百步距离,寨墙上箭如飞蝗,倾泻而下,不断有叛军中箭倒地,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前冲。井阑上的叛军弓箭手也开始还击,箭矢在空中交错飞舞,不时有守军中箭伤亡。
五十步!三十步!
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刀盾手,已能看清寨墙上守军紧张的面容。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将云梯猛地架上寨墙,开始奋力向上攀爬!
“放滚木!”军官怒吼。
巨大的滚木带着轰隆巨响砸下,将数架云梯连同其上的叛军一同砸落。但更多的云梯被架起,叛军如同附骨之疽,密密麻麻地挂在寨墙上,挥舞着刀剑,向上猛攻。守军将士则用长矛猛刺,用刀斧劈砍,用石头砸,用一切能用上的武器,将试图攀上寨墙的敌人消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寨墙多处告急,血肉横飞,惨烈的搏杀在每一寸墙头展开。
就在叛军攻势最为猛烈,数处险段已有悍卒即将登墙的千钧一发之际,叶飞羽猛地挥下了手中的红色令旗!
早已等候在指定位置、手持“手掷轰天雷”的先锋死士,接到信号,立刻用火折点燃引信。看着那嗤嗤冒出的火花,饶是这些百战老兵,心中也不免一紧。他们默数着心跳,看准下方叛军最密集之处,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沉甸甸、黑黝黝的陶罐,奋力掷出!
数十枚“手掷轰天雷”划破血腥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哨音,落入正拥挤在寨墙下、攀爬在云梯上的叛军人丛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
“轰!!!”“轰!!!”“轰隆隆——!!!”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猛然炸响!那声音远超寻常雷霆,震得整个凤凰壁都在颤抖,甚至连远处叛军后阵的战马都惊得人立而起!
爆炸的中心,瞬间升腾起一团团混杂着火光与浓烟的火球!破碎的陶片、预置的铁钉铁屑,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向着四面八方激射!强大的冲击波将范围内的叛军如同稻草人般掀飞、撕碎!
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致恐惧扼住喉咙的、短暂的死寂。
只见那几段寨墙之下,原本密集的叛军攻城队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甲胄混合在一起,四处飞溅,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焦黑的浅坑,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硝烟与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那些侥幸位于爆炸边缘的叛军,也被这从未见过的、宛若天罚般的恐怖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有的呆立当场,有的发一声喊,丢下兵器,扭头就跑,任凭军官如何呵斥砍杀,也止不住这瞬间崩溃的势头。
就连寨墙上的守军,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威力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动作。
“就是现在!反击!把敌人赶下去!”杨妙真清冽的声音如同冰泉,瞬间惊醒了守军。
“杀!!!”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与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守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趁着叛军陷入极度混乱与恐惧的良机,用更猛烈的滚木礌石,更精准的箭矢,将残存于寨墙下的敌人彻底清除。
田承德在中军旗下,亲眼目睹了前方那如同地狱般的场景,听着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随之而来的崩溃,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握着马鞭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凤凰山竟然拥有如此骇人的武器!
“妖法!是妖法!”一些愚昧的叛军士卒惊恐地叫喊着,溃退的浪潮如同多米诺骨牌,迅速向后蔓延。
田承德知道,今日的攻势,已彻底失败了。他咬牙切齿,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鸣金!收兵!”
凄厉的金钲声响起,残存的叛军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寨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焦黑爆炸痕迹。
凤凰壁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声。
叶飞羽缓缓放下令旗,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手掷轰天雷”初战告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极大地挫伤了叛军的锐气和兵力。但他更清楚,此物制造不易,数量有限,今日暴露,日后敌人必有防备。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杨妙真走到他身边,望着下方狼藉的战场,轻声道:“我们赢了这一仗。”
“嗯,”叶飞羽点头,目光却依旧凝重,“但田承德不会甘心。而且,此物一出,恐怕……会更快地引起北方那头苍狼的注意。”
杨妙真默然,她明白叶飞羽的意思。技术的扩散,往往比刀剑更快。凤凰山这点微弱的火种,在照亮自身生存之路的同时,也可能招来更强大的觊觎者。
夕阳的余晖,将凤凰壁染上一片凄艳的血色。今日的血火壁垒,守住了。但明日,后日,更强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来自北方的目光,注定将因今日这震天的雷火,而变得更加炽热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