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酣耳热,武学话题告一段落,云舞阳意犹未尽,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他毕生的另一大挚爱,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本——酿酒之道。他眼中闪烁着痴迷的光芒,从选材的火候(何种药材需晨露采摘,何种需午时阳气最盛时摘取),讲到控温的精妙(地火、天时、窖藏温度对酒性的影响);从曲料的秘制(如何培养出独一无二的酒曲菌种),谈到储藏的心得(不同材质的酒坛对酒液陈化的作用)……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将一门看似简单的技艺,升华到了近乎“道”的境界。
谁料,这话题瞬间点燃了席间另一人的热情!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
李菲燕,这位李家千金,平日里虽是掌上明珠,锦衣玉食,却偏偏醉心于农桑百工,尤喜钻研各类酿酒技艺,视其为艺术而非俗务!李家产业中,便有数座在云阳府乃至更大范围都颇具声名的酿酒作坊,其中几味名动四方的佳酿(如“云阳春”、“醉仙酿”),便是在她的主持改良下酿造而成,口感风味更上一层楼。她并非只是纸上谈兵的大小姐,对各种谷物发酵的微妙变化、花果浸渍的最佳比例、冰泉配置的独特效果等实操环节均有深刻理解和独到心得,甚至能亲自挽袖下窖,指挥工人操作。
此刻见幽谷醉翁这位传说中的酿酒宗师谈起酿酒,她那双明媚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充满了求知与交流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讨论。她声音清脆,思路清晰,从稻米的特性(粳米、糯米之别)到山泉的清浊(水质硬度对酒质的影响),从麴种的选择(不同地域麴种的优劣)到温度的把控(发酵各阶段的精确温控),从酒糟的压制力度到埋藏的窖藏环境(湿度、微生物)……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观点新颖,甚至能结合李家酒坊的实际案例进行分析。竟说得这位自诩一代酿酒宗师的云舞阳频频点头,眼中欣赏之色愈来愈浓,如同发现了稀世璞玉!尤其是她提到一种融合南方果酒清甜与北方烈酒雄浑的“双叠法”工艺构想——即先以低温发酵保留花果清香,再以高温催发提升酒力醇厚,最后进行特殊勾兑——更让云舞阳拍案叫绝,连呼妙哉!
“妙!妙啊!李小友此想法别出心裁,匠心独具!”云舞阳捻须大笑,毫不吝啬赞赏,看着李菲燕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杰出后辈的喜爱,“老夫原以为你只是大家闺秀,精于琴棋书画已是难得。不想你对这杯中物的钻研,竟也如此深刻,触类旁通,独具慧眼!这份天赋灵性,假以时日,加以磨砺,成就怕是还在老夫之上!李家有女如此,幸甚至哉!”
云舞阳环视席间,目光扫过新结拜的、在武学上给予他无上启发的义弟叶飞羽(江念恩),又落在才思敏捷、于酿酒一道天赋卓绝的李菲燕身上,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潮水般汹涌。昔日在这幽谷之中,孤独寂寥,想寻个能在武功上说得上话、探讨武道巅峰的都难如登天,更别说能在酿酒一道上能与之切磋、甚至给他启发、让他感到“吾道不孤”的知己了。有时只能对着山谷清风、空谷猿啼自斟自饮,满腹心得无人可诉,如同锦衣夜行。今日倒好,福星双至!一位在武学上高屋建瓴,如师如友,助他打破桎梏;一位在酿酒上天赋卓绝,思维跳脱,让他看到了传承与创新的火花!这简直是老天爷给他憋了几十年、在他晚年送来的一份厚礼!一份足以慰藉平生的大礼!
酒至酣畅处,云舞阳只觉胸襟无比开阔,豪情万丈,满心欢喜如同美酒般满溢欲出。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碗叮当乱响,汤汁微溅,慷慨激昂地朗声道,声震屋瓦:“痛快!今日能识得念恩贤弟,又得遇李姑娘这等酒中同好,实乃云某平生最快意之事!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云舞阳最好的朋友!有什么事,只要是老夫力所能及,上刀山下火海,你们尽管开口!哪怕是豁出这条老命,我也必定做到!若违此誓……”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有如此案!”说着,他运起三成内力,重重一掌拍在身旁一张厚重的石凳上!
“咔嚓!”一声闷响!
那坚硬的花岗岩石凳,竟被他那含而不露的掌力硬生生拍裂出一道清晰的缝隙,碎石簌簌落下!这一掌,既是实力的展现,更是决心的象征!
李忠源一直紧绷的神经,在云舞阳那石破天惊的誓言和拍裂石凳的豪举中,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他等待的就是这句话!这如同金口玉言般的承诺!他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趁这老前辈情绪高涨、慨然应允、毫无防备之际,将那件关乎家族存亡、悬在头顶的皇差敲定!否则,酒醒之后,或是冷静下来,恐生变数!
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急切,脸上堆满了诚恳而谦卑到极致的笑容,对着云舞阳深深一揖,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恳求:“云前辈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真乃当世豪杰!晚辈李忠源,代表云阳府李家上下百余口,感激前辈深情厚谊!前辈金口一诺,重于泰山,晚辈感激涕零!”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才接着说道,语速平缓,尽量显得恭敬而非逼迫,但字字清晰:“实不相瞒,此次晚辈斗胆率众前来宝地叨扰前辈清修,实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我李家满门性命,万望前辈恩允!救我李家于水火!”
他见云舞阳正捋着胡子,心情大好地看着他,眼神温和,便赶紧抓住时机,接着说道:“晚辈所求,不为他事,正是前辈秘制、名动天下的‘百宝药酒’。此酒之神效,天子亦有所闻,龙体近年来多有违和,御医束手。圣上亲口降下恩旨,命我李家……”他微微抬头,观察着云舞阳的脸色,“每月需向御药房供上至少三十斤的百宝药酒,不得有误。李家深知此酒珍贵异常,乃前辈心血所凝,耗费天材地宝,岂敢亏待前辈?但凡前辈开个价码,无论金银珠玉、奇珍异宝、灵药仙草,李家必定倾尽全力,举全族之力搜罗,绝不短少分文!只求前辈玉成此事,李家上下定当铭记前辈大恩大德,世代供奉前辈长生牌位!”说罢,又是一个长揖到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刹那间,厅堂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凛冽寒流瞬间席卷而过!温度骤降!
云舞阳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最冷的冰霜冻结的石像般彻底僵住!那原本因酒意和喜悦而微微泛红、容光焕发的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血色,转而化为一片骇人的铁青!他眼中的温和与笑意,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烛火,瞬间熄灭,被一股彻骨的冰寒与狂暴的怒意所取代!那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李忠源低垂的头顶!
“你说什么?!”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从他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你是要替谁……索要老夫的‘百宝药酒’?!”他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回…回前辈,”李忠源被他那可怕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带着恐惧的颤音,“是…是当今圣上,杨宗经陛下……圣谕难违,晚辈……晚辈也是身不由己啊……”他试图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小。
“杨——宗——经——?!”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又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轰!”
云舞阳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如闪电!刚才还称兄道弟、有求必应的慈祥长者,此刻面目狰狞如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双眼瞬间赤红如血,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磅礴的、如同实质般的怒气和积压了数十年的恐怖内力不受控制地激荡开来,形成一股无形的气浪,震得四周杯盘碗碟嗡嗡作响,剧烈跳动!
“给那个昏聩无耻、寡廉鲜义、祸国殃民的狗皇帝?!”他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每个字都像带着血腥气,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休想!做梦!!!你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滴酒去喂那姓杨的畜生!”
他积压了数十年的刻骨仇恨,在酒精的催化下,在听到那个禁忌名字的瞬间,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那恨意是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他吞噬!
“砰——哐当——哗啦——!”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他那蕴含着狂怒劲力、青筋暴起的大手,如同开山巨斧般狠狠劈在面前那坚硬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上!碗碟酒菜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爆炸,炸裂着四散横飞!滚烫的汤汁、油腻的肉糜泼洒一地,散发出混杂的气味!破碎的瓷片和酒坛碎片如同暗器般溅射开来,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沉重的八仙桌竟被他那含怒一掌硬生生劈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轰然倒塌在地,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整个洞厅都仿佛随之震动了一下!
厅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汤汁顺着碎裂的桌面边缘滴落在石地上的“滴答……滴答……”声,单调而刺耳,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众人脸上的红润早被骇人的苍白取代,一个个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李菲燕离得较近,被飞溅的酒菜汤汁溅了一身,华贵的衣裙瞬间污浊不堪,她花容失色,一手紧紧捂住嘴,惊骇得说不出一个字,眼中充满了恐惧。两名护卫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兵刃,却发觉在那股如同山岳般恐怖的杀气压制下,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浑身僵硬,连拔刀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谁也没料到,前一瞬还豪迈爽朗、许诺相助的老前辈,会因“杨宗经”三字骤然变得如此暴戾可怕!如同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