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内,仿佛时间凝固。萧景珩吟诵的《春夜喜雨》与《春晓》余音绕梁,那字字珠玑、意境迥异却同样精妙绝伦的诗句,如同两记无声却雷霆万钧的重锤,将李晟、萧景禹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质疑砸得粉碎。
死寂过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惊叹与赞誉。
“好…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妙!太妙了!此等体物之工,非圣手不能为!”一位老儒激动得胡须乱颤,反复咀嚼着杜甫的诗句,仿佛尝到了无上珍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寥寥二十字,清新自然,趣味盎然,如饮甘泉,畅快淋漓!”另一位文士击节赞叹,对孟浩然的诗风推崇备至。
“即兴命题,片刻之间,连赋两首风格截然不同却同为传世之作的绝句!这…这已非‘才子’二字足以形容!萧公子真乃天授之才!”
“此前种种疑虑,实乃我等坐井观天,有眼无珠!”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汹涌澎湃,瞬间将萧景珩淹没。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钦佩、狂热的好奇,甚至是一丝敬畏。方才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阴微质疑,此刻早已被这滔天的声浪冲刷得无影无踪,无人再敢提及半个字。
李晟面如金纸,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他引以为傲的那首七律,在这两座突如其来的诗歌高峰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连比较都显得可笑。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
萧景禹更是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内衫,手脚冰凉。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带来的刺痛,远不及他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惊骇与恐惧。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淡然自若的堂兄,只觉得无比陌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们二房,或许…再也拿捏不住这个脱胎换骨的萧景珩了!
而在这满堂沸腾之中,最为激动、最为欣慰的,莫过于太子太傅赵文渊赵大儒。
老人家竟激动得再次站起身来,绕过桌案,快步走到萧景珩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双手!他的手因极度兴奋而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近乎狂喜的光芒,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响彻整个望江楼:
“好!好!好!萧景珩!老夫今日…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欣喜若狂!”他连道三声好,每一句都掷地有声,“一首《水调歌头》已是旷世奇篇,足以名垂青史!而今,现场命题,信手拈来,竟又是两首足可传诵千古的绝妙好诗!”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萧景珩,仿佛在打量一块绝世璞玉:“‘润物细无声’之细腻体贴,‘花落知多少’之清新隽永…意境不同,却同臻化境!此等诗才,此等急智,莫说江宁府,便是放眼天下文坛,百年之内,恐也难有出其右者!”
赵文渊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在宣读一道庄严的敕令:“诸位!今日我等皆可为证!萧景珩之才,绝非侥幸,更非虚妄!此乃真正的、不世出的‘诗才’!以往种种,不过是明珠蒙尘,龙困浅滩!今日,潜龙出渊,一鸣惊人!老夫断言,假以时日,此子必为我大胤文坛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其成就,不可限量!”
这番评价,可谓高到了极致!从一个致仕的太子太傅、文坛泰斗口中说出,其分量之重,足以将萧景珩一举推上神坛,奠定其在江宁乃至整个江南文坛的崇高地位!
“文渊公所言极是!”
“萧公子大才,我等拜服!”
“江宁文坛之幸!大胤文坛之幸啊!”
众人纷纷附和,心潮澎湃。能亲眼见证一位绝世才子的崛起,对于这些文人而言,本身就是一桩可以传颂多年的佳话。
赵文渊越看萧景珩越是喜爱,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景珩啊,以往虚度光阴,实为可惜。然今既已醒悟,便当时刻谨记,天赋异禀,更需勤勉不辍,莫要辜负了上天赐予你的这份厚礼!老夫期待着你未来更多锦绣文章,泽被后世!”
萧景珩面对这滔天盛誉,面上依旧保持着谦逊,躬身行礼:“文渊公厚爱,晚辈愧不敢当。今日之作,不过偶得天成,侥幸而已。晚辈定当谨遵教诲,潜心向学,不负公之期望。”
他这份得誉不骄、沉稳从容的气度,更让赵文渊和周围众人高看一眼。
又勉励了萧景珩几句,并当众邀请他日后可随时至文渊书院切磋请教后,赵文渊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主位。文会继续进行,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已无法从萧景珩身上移开。他俨然成了整个中秋文会最耀眼、最无可争议的中心。
然而,此刻的萧府二房主院“锦兰院”内,却是另一番截然相反的景象。
“哐当——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猛地炸响,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二婶萧柳氏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跪在地上、刚从望江楼狼狈逃回、正哆哆嗦嗦禀报完文会经过的心腹丫鬟春杏(龙套),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变得尖利扭曲: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孽障…那孽障他…他又作出了诗?!还…还是两首?!连赵文渊那老不死的都…都当众称他为‘诗才’?!说他是什么…什么‘擎天玉柱’?!!”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首《将进酒》已是晴天霹雳,如今在中秋文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现场命题,他竟然还能接连作出两首让赵文渊都失态盛赞的所谓“绝句”?!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春杏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夫人…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当时满楼的人都听见了,赵太傅激动得都快哭了,拉着珩哥儿的手…说…说他是百年难遇的诗才,将来要当文坛的…的顶梁柱…李公子和咱们禹少爷…脸都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萧柳氏猛地一挥袖,将身旁小几上另一套精美的茶具也扫落在地,碎片和茶水四溅!她气得浑身发抖,精心保养的脸庞扭曲得近乎狰狞。
“李晟那个蠢货!平日里自诩才高八斗,关键时刻连个废物都压不住!还有景禹!我让他去是看热闹的吗?!怎么就眼睁睁看着那孽障出尽风头?!”她迁怒于所有未能阻止萧景珩的人。
剧烈的愤怒过后,一股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她的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那孽障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吃喝嫖赌、惹是生非他是行家里手,但吟诗作赋?那是绝无可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到这种地步?!
这绝不是开窍!这根本就是…就是撞邪了!或者…或者根本就是换了个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萧柳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往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捧杀,非但没能毁了他,反而可能…可能造就了一个完全超出她掌控、甚至可能反过来威胁到他们二房一切的怪物!
“他…他现在人呢?”萧柳氏强压下心中的惊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
“回…回夫人,文会还未完全散场,但…但珩哥儿似乎已经先行告辞了…不少人都追着他出去,想…想结交…”春杏怯生生地回答。
先行告辞?是了,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自然要避一避,免得被缠住。萧柳氏眼神闪烁,脑中飞速盘算。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却此刻显得有些僵硬和阴沉的“慈爱”表情。
“去!”她厉声吩咐一旁的王妈妈,“立刻去库房,挑几样像样的补品和文房四宝,以我的名义,送到珩哥儿院里!就说…就说他今日文会劳神,二婶心疼他,让他好生歇着,补补身子。”
王妈妈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夫人,这…”
“让你去就去!”萧柳氏不耐烦地打断,眼中寒光一闪,“不仅要送,还要大张旗鼓地送!让府里上下都知道,我这位二婶,是多么‘疼爱’这位突然开了窍、光宗耀祖的好侄儿!”
她这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下萧景珩风头正盛,又有赵文渊那老东西撑腰,硬碰硬绝非良策。唯有以退为进,继续维持表面上的“慈爱”,暗中再图谋查探真相、寻找破绽!
王妈妈瞬间明白了主子的用意,连忙应声:“是!老奴这就去办!定办得风风光光!”
王妈妈领命匆匆而去。萧柳氏独自一人留在狼藉的花厅内,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动着佛珠,眼神阴鸷地盯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明月。
“萧景珩…你究竟是谁…”她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疑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想骑到我头上,毁了我多年的谋划…没那么容易!”
她必须尽快写信给京中的兄长,将今日之事详细告知,请他动用京城的力量,仔细查查萧景珩近日是否接触过什么异常之人,或者…干脆请一两位“有道行”的人过来“看看”!
而此刻,引发这场轩然大波的萧景珩,正独自一人,踏着月色,悠闲地走在返回萧府的路上。望江楼内的喧嚣与赞誉,似乎已被他抛在身后。
他感受着怀中那份赵文渊亲笔所书、邀他常往文渊书院探讨诗文的帖子,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
名声,已然鹊起。
二婶的惊怒,也在预料之中。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他心中已有初步的蓝图。
至此,才算真正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而未来的风雨,恐怕只会更加猛烈。但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