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京师之地,金吾不禁,玉漏无催。夜幕初降,整座帝都便沉浸入一片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的狂欢之中。御街之上,十里华灯齐放,各式灯盏争奇斗艳,鱼龙曼衍,光影交错,将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万千百姓士女倾城而出,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元宵气息与热烈的节日氛围。
青鱼巷小院内,萧景珩正于灯下温书。窗外传来的阵阵喧嚣,并未扰乱他心神。于他而言,佳节虽好,然春闱在即,寸阴尺璧,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何况,京师虽大,繁华虽盛,于他这异乡学子而言,终究少了一份归属,多了一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清冷。
忽而,院门被轻轻叩响,节奏轻快而特殊。萧安前去应门,片刻后,带回一枚小巧玲珑、以蜜蜡封口的素笺。
“少爷,方才有人递来的,指名给您。”萧安神色略显疑惑。
萧景珩接过,入手微沉,笺上并无署名,只以清逸笔触画了一枚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他心下一动,指尖挑开蜡封,抽出内里一张撒着细碎金箔的粉笺,其上仅有一行清秀含蓄的字迹:
“御街灯如昼,朱雀桥畔,第三株垂柳下,盼逢故人,共赏鱼龙。”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然那熟悉的笔迹,那“故人”二字,以及那枚玉兰暗号,瞬间让萧景珩心跳漏了一拍!是她!是梁婉清!她竟在此时,以此种方式相邀?
震惊之余,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悸动迅速涌遍全身,冲散了方才的孤寂之感。她身在深宫,竟能于这等佳节寻机出宫?且冒险邀他同游?此中情谊与勇气,令他心潮澎湃。
他毫不迟疑,即刻起身,对萧安简单吩咐道:“我出门一趟,不必跟随。”言罢,迅速换上一身更显整洁的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斗篷,将面容稍作遮掩,便匆匆出门,汇入熙攘的人流,向着御街方向快步而去。
御街之上,人潮如织,灯火辉煌,笙歌聒耳。萧景珩无心流连两旁璀璨灯景,只依着信中所示,寻至朱雀桥畔。桥下河水倒映着漫天华彩,流光溢彩。桥头确有几株垂柳,虽值寒冬,枯枝上却早已被巧手的匠人挂满了各式精巧的彩灯,宛如琼枝玉树。
他于第三株柳树下站定,目光急切却又克制地扫视着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既盼又忧,盼能早日见到那抹魂牵梦萦的身影,忧她身处此地是否安全。
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正当他心中渐生焦虑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低唤:“萧兄。”
声音清越婉转,熟悉入骨。
萧景珩霍然转身,只见灯影阑珊处,一位身着月白绫缎绣折枝玉兰长裙,外罩银狐裘斗篷的“公子”正含笑而立。青丝以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颈项,面上略施薄粉,唇染朱丹,虽作男装打扮,然那精致绝伦的眉眼、玲珑的身段以及通身那股掩不住的清华气度,在璀璨灯辉下,愈发显得风神俊秀,顾盼生辉,不是梁婉清又是谁?
她身旁只跟着一位同样作小厮打扮、却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侍女,正是云袖。
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萧景珩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惊艳与喜悦,忙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梁…梁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你…你怎么来了?”言语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与担忧。
梁婉清眸光流转,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与一丝狡黠,亦拱手还礼,声音压得较低,却清晰悦耳:“宫中烦闷,借祈福之名出来走走。想着今日佳节,萧兄或许独在异乡,便贸然相邀,共赏这上元盛景,还望勿怪唐突。”她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好友间寻常的相约,然那微扬的唇角与发亮的眼眸,却泄露了内心的欢欣与期待。
“岂会唐突!我…我欢喜还来不及。”萧景珩连忙道,心中暖意融融,先前所有孤寂清冷顷刻间烟消云散。他仔细看了看她周身,确认并无异状,方稍稍安心。
“那便好。”梁婉清嫣然一笑,侧身示意,“萧兄,请?”
“梁兄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云袖与另一名悄然护卫在侧的便装侍卫则不远不近地跟着,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灯市如海,光影迷离。二人沿着御街缓步而行,赏玩各色花灯,时而点评灯艺之精妙,时而闲聊近日趣闻。梁婉清虽身份尊贵,然于这市井繁华、民间百态却显得兴致勃勃,看到新奇有趣的灯饰或杂耍,便会驻足观看,眸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纯粹的好奇与快乐。萧景珩伴在其侧,细心为她解说风俗典故,言谈风趣,见解独到,每每引得她莞尔颔首。
他们混迹于万千百姓之中,仿佛只是一对志趣相投、结伴游赏的普通友人,享受着这难得的、脱离身份束缚的轻松与默契。然而,彼此间偶尔交汇的眼神,那心照不宣的浅笑,以及衣袖摆动间不经意触碰又迅速分开的指尖,却流淌着一种远超友情的、微妙而悸动的情愫。
行至一处灯谜高悬、围者甚众的彩楼前,只见楼前悬挂着数十盏制作极其精美的宫灯,每盏灯下都垂着一枚朱红纸条,上书各式谜语,难度颇高。主持者乃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声称若能连破三题,便可任选一盏宫灯作为彩头。那灯中有一盏白玉雕琢、玲珑剔透的玉簪花灯,花瓣层层叠叠,中心花蕊处似嵌有明珠,灯光映照下光华流转,剔透可爱,极为引人注目。不少文人学子围拢尝试,却大多铩羽而归。
梁婉清驻足,目光落在那盏玉簪花灯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之色。
萧景珩见状,微微一笑,低声道:“梁兄喜欢那盏灯?”
梁婉清侧首看他,眸中带着几分挑战的笑意:“甚是精巧。只是谜题似乎颇难,方才已有数位才子败下阵来。萧兄可有兴致一试?”
“愿为梁兄取之。”萧景珩从容一笑,眸光自信而温柔。他排众而出,向那老儒拱手道:“老先生,学生愿试猜一二。”
老儒见他气度沉静,点头应允。
第一谜:“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打一字”
众人窃窃私语,多有不解。萧景珩略一思索,便朗声道:“此乃‘日’字。画时日圆,写字时日方,冬日短,夏日长。”
老儒抚须点头:“不错。第二谜:‘一人一口一个丁,竹林有寺却无僧。’(打二字)”
此谜稍难,场下静默片刻。萧景珩沉吟少许,眼中一亮:“可是‘何’、‘等’二字?一人一口为‘何’,一个丁为‘等’。竹林有寺,寺去僧,便是‘等’字。”
“妙!”老儒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公子才思敏捷!请听第三谜:‘东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打一物)”
此谜一出,周围几个原本跃跃欲试的学子皆皱眉苦思,不得其解。梁婉清也微微蹙眉,似在思索。
萧景珩目光扫过满地灯辉,又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宫阙飞檐,心念电转,忽而笑道:“老先生此谜,意境高远。东风过园,吹落黄花如金…学生斗胆一猜,可是‘灯笼’?东风喻指灯内热气,吹动烛火(黄花),光影摇曳洒落(满地金),可是此意?”
老儒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拊掌大笑:“妙极!妙极!公子竟能由此意境猜出实物,心思之巧,联想之妙,老朽佩服!这三道谜题,公子尽数破矣!这彩头,归公子了!”说着,亲手取下那盏最为精美的玉簪花灯,递了过来。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与喝彩之声!众人皆以钦佩的目光看向萧景珩。
萧景珩接过花灯,并未自己拿着,而是转身,在众人瞩目下,郑重地将其递到梁婉清面前,眸光温润,声音清晰而柔和:“梁兄,此灯清雅脱俗,与你正配。”
梁婉清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接过那盏流光溢彩的花灯,指尖微颤。灯辉映照着她如玉的脸颊,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眼底光华流转,喜悦与感动几乎满溢而出。她抬眸望向他,唇边笑意盈盈,声音轻柔却坚定:“多谢萧兄。此灯…我很喜欢。”
这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化为虚无,唯有灯下二人,目光交织,情意暗涌,无声胜有声。
然而,这引人注目的一幕,却也落入了不远处人群中,一双阴沉嫉恨的眼睛之中。
平西侯世子吴谦,正与一群纨绔子弟在附近酒楼上饮酒作乐,恰好将楼下猜谜赠灯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看到萧景珩大出风头,旁边那人姿容绝世,一看就像女扮男装,竟有点眼熟。却还在对萧景珩巧笑倩兮,心中嫉恨交加,怒火中烧!
“又是那个姓萧的田舍郎!”他狠狠将酒杯顿在桌上,面色铁青,“竟敢在此招摇!还勾搭上如此…哼!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世子定要叫他好看!”
身旁纨绔们纷纷附和,煽风点火。
吴谦眼中闪过怨毒的光芒,死死盯住了楼下那对浑然不觉的身影。
灯市依旧喧嚣,华光璀璨,却不知暗处风波已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