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主人正是墨云
“赝品?”马昀脸上的笑容一僵,下意识看向自己重金请来的杜老。
墨云已缓步走到杜老面前,恭敬地行了个晚辈礼,语气熟稔:“杜伯伯,好久不见,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杜老显然与墨云相熟,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是小云啊。你父亲近来可好?”他并未直接回应墨云的惊人之语,态度显得谨慎而持重。
“家父安好,劳杜伯伯挂心。”
墨云应道,随即目光再次落回那件青花大罐上,她伸手指向罐身肩腹衔接处的那道弧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
“杜伯伯,您看这里。此罐整体气度确实雄浑,颇有永乐风骨。但细观这道轮廓过渡,是否过于圆熟流畅,甚至……带了一丝刻意求工的‘匠气’?永乐大罐的雄健,往往带着窑火淬炼、不拘小节的磅礴,而这种精雕细琢的圆融,更像是后世高手在‘模仿’那种磅礴时,不经意间流露的笔触。”
她顿了顿,又指向青花发色
“苏麻离青的铁锈斑沉沁自然,画意也堪称一流,几乎挑不出毛病。但正是这‘挑不出毛病’,结合那丝过于完美的器型弧线,反而让人心生疑虑。真正的永乐重器,在吞吐山河的气韵中,总有些许率性而为的‘破绽’,那是时代的手笔,仿者难及其神。”
杜老听着墨云的剖析,双手依旧背在身后,目光深邃地再次审视那件大罐,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小云眼力越发毒辣了,观察入微,言之成理。器型气韵之说,玄之又玄,确实存疑。不过……”
他话锋一转,恢复了鉴定师固有的严谨,“眼下隔着玻璃,许多细微之处无法验证。胎骨厚薄、手感轻重、釉面微观老化、乃至底足胎釉结合处的奥秘,都需上手方能定论。此刻断言‘赝品’,为时尚早。一切,只能等到上手之时,结合所有特征,再行仔细检验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墨云的怀疑有其道理,又维持了专业上的审慎,没有落下任何口实。
马昀和刘世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原本十拿九稳的目标,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马昀更是眉头紧锁,若这东西真有疑点,杜老刚才为何那般推崇?是没看出来,还是……他不由得看向杜老,眼神复杂。
杜老感受到马昀的目光,只是淡然一笑,并不解释,仿佛刚才那个极力称赞罐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众人各有心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又寒暄客套了几句,便心照不宣地散开,继续各自的参观
墨云这才得空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许心,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唇角微扬,压低声音问道
“许师傅,以你的眼力,当真没看出这罐子的怪异之处吗?”
许心心头一跳,面对墨云这近乎直白的试探,一时语塞。
他当然看出来了,不仅看出来,他更知道这“怪异之处”的根源所在——
那是他父亲许建安以鬼神莫测之手,赋予这件破碎重器的新生,也是周慕云郑重告诫他必须“三缄其口”的秘密。
他若承认,便是违背了对周慕云的承诺,也可能将父亲置于未知的风险中;
若否认,则显得他眼力不济,有负盛名,更可能让墨云起疑。
远处,一直隐在人群中的周慕云,将墨云的发问和许心瞬间的窘迫尽收眼底。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洞悉一切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不得不面对的漩涡。”
许心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迎上墨云探究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略显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含糊道
“墨姐姐说笑了,杜老和您都是行里的大家,你们都觉得需要上手细看,我这点微末道行,隔着玻璃又能看出多少?只觉得气势迫人,不敢妄断。”
他巧妙地将问题推了回去,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维持了一个谨慎后辈该有的姿态。
墨云闻言,眼中狡黠之色更浓,似乎看穿了他的敷衍,却也不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许师傅太过谦了。或许……是有些缘由,让许师傅不便明言?”
她的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许心竭力隐藏的秘密。
许心只能干笑两声,不再接话,心中却翻滚不止。
这金陵墨门,果然深不可测,一个墨云就已如此难缠。
预展仍在继续,华灯璀璨,衣香鬓影
刘世轩和马昀显然也受到了影响。
刘世轩不再像之前那样对那罐子表现出浓厚兴趣,转而更仔细地研究其他几件书画玉器。
马昀则一直跟在杜老身边,低声询问着什么,杜老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偶尔颔首或摇头,看得马昀眉头紧锁。
许心刻意避开了瓷器区,尤其是在墨云附近。
他陪着刘世轩又看了几件东西,给出了些中肯的意见
“许师傅,”只见刘世轩指着清单上一幅明代吴门画派的青绿山水手卷,“你看这件,我觉得气息很足,笔墨也精到,想作为备选。”
许心收敛心神,上前仔细观看。
画卷绢色古雅,山石皴法严谨,设色清丽,确有吴门遗风。
他仔细看了绢帛的经纬、墨色的沉浮以及落款处的细微笔触,点了点头
“刘总好眼力,此卷开门见山,是明中期吴门佳作无疑,且保存完好,值得入手。”
刘世轩闻言,脸上终于又露出些笑意,似乎从刚才那青花罐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一些。
就在这时,墨云又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这次她身边还跟着一位气质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
墨云笑着对刘世轩和许心介绍道:“刘老板,许师傅,这位是金陵博物院的副院长,也是古陶瓷研究的专家,李文瀚李院长。”
李文瀚客气地与刘世轩和许心握手,目光在许心脸上停留片刻,微笑道:“许师傅年轻有为,最近在圈内可是声名鹊起啊。墨老几次提起,都赞不绝口。”
“李院长过奖,墨叔叔和各位前辈抬爱了。”许心连忙谦逊回应,心中却是一动,金陵博物院的人也出现了,而且似乎与墨家关系匪浅。
李文瀚寒暄几句,便看似随意地将话题引向了那件青花大罐
“方才听闻墨云侄女对那件永乐青花罐有些不同见解,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那罐子,我们院里几位老专家前期也看过图片资料,都觉得气象不凡,本想若是流传有序,或可争取一下,丰富馆藏。现在看来,倒是要更谨慎些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官方机构也注意到了这件东西,并且因为墨云的质疑而产生了警惕。
刘世轩和马昀等人闻言,神色更加凝重。
连博物院的人都持保留态度,这罐子的水恐怕比想象中还深。
墨云接口道:“李叔叔,东西到底如何,终究要上手才知分晓。我只是觉得,有些痕迹过于完美,反而失却了古物应有的‘真’味。”她说着,目光再次似有若无地扫过许心。
许心心中暗叹,知道墨云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仍在用各种方式试探他。
他打定主意,在弄清楚父亲和周慕云的意图之前,绝不轻易表态。
李文瀚点点头:“是啊,鉴定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这等重器,更需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又对许心笑道:“许师傅,听说你修复技艺也是一绝,不知对这类明清官窑瓷器的修复和仿制作何看法?有时候,高手的‘修’与‘仿’,其界限确实难以界定。”
这个问题更加犀利,几乎直接指向了那件青花罐可能存在的“修复”本质。
他定了定神,斟酌着词语回答道
“李院长的问题切中要害。修复旨在‘延年’,追求的是与原件和谐统一,最高境界是‘补处莫分’;”
“而仿制意在‘乱真’,追求的是模仿一切时代特征,包括瑕疵。二者初衷不同,但手段确有交集。区分的关键,或许在于气韵的连贯性与匠心的出发点。”
“一件器物,若其‘魂’是完整的,即使经历过修补,依然有其价值;若其‘魂’是拼凑模仿的,即便形似,也终缺神髓。”
他这番话避开了具体器物,只谈理念,既展示了自己的专业思考,又巧妙地绕开了陷阱。
李文瀚和墨云听完,都露出思索的神色。
李文瀚赞道:“‘魂’与‘匠心’,说得精辟!许师傅果然见解独到。”
墨云则深深看了许心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依旧未散。
预展终于在一片各怀心思的暗流中结束。众人陆续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