隘口之战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营地的每一块砖石上。
王二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刮过石面的“滋滋”声里,混着他粗重的喘息。每一次擦拭,那场惨烈的厮杀就在他眼前重演——清军火铳队整齐的齐射,铅弹如镰刀般收割着他们拥挤的队列,三十个兄弟,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痛快个屁!”他一脚踹翻脚边的水盆,浑浊的水溅了一地,“下次再让我挤着身子冲锋,老子宁可向后退!”
这话传到李昊耳中,他没作声。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帅帐里,就着摇曳的油灯,翻阅着从图尔格尸身上搜出的那本《清军操典》。泛黄的纸页上,绘着繁复的阵图,标注着“三段击”、“散兵线”、“齐射”等字样。
“原来如此……”李昊喃喃自语。
这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杀人之法。清军正是靠着这种纪律严明的战术,才在火器对射中占尽优势。
他将书推到一旁,召来了赵刚和孙神医。
“二位,咱们的问题在哪?”李昊开门见山,“火铳少,好枪手更少。火药受潮,一炸膛就是个窟窿。清军让我们摆百人方阵,是让我们自己往火铳口上撞。”
赵刚眉头紧锁:“那怎么办?难不成学他们,也搞三段击?”
“学,但不能照搬。”李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他拿起一根炭笔,在帅帐内的沙盘上画了起来。“咱们的鸟铳,最多二十杆能用。这二十杆,不能是死物,得活起来。把十个会用铳的兄弟编为一组,前排四人,轮流装填射击。一人瞄准,一人装填,一人预备,一人警戒。这样,虽然慢,但枪声不断,能压住阵脚。”
孙神医凑过来,捻着胡须:“这个法子,能减少伤亡。可若遇骑兵冲击呢?散开来,阵型不就乱了?”
“所以要有散兵线。”李昊的炭笔在沙盘上划出一条波浪线,“遇敌先散开,拉开距离。长矛手在前,排成两列,堵住骑兵的冲击。短刀手在后,机动支援。枪声一响,就是信号,所有刀矛手立刻向枪响处集结,形成局部优势。”
赵刚的眼睛渐渐亮了:“你是说,化整为零,再聚零为整?”
“正是。”李昊收起炭笔,“这套打法,既能避其锋芒,又能发挥咱鸟铳的威力。关键是纪律,是协同。”
然而,当李昊将这套新战术在训练场上推出时,迎接他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片质疑和怨怼。
“分开打?谁保护谁?”一个年轻的新兵满脸茫然。
“轮着射击?万一敌人冲过来,我还没装填好,岂不是被砍了?”另一个士兵担忧地问。
反对声最激烈的,是王二。
“放屁!”他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插,震得尘土飞扬,“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就没听说过散着伙儿打的!挤在一堆,心里踏实!你这一套,花里胡哨,是打仗还是过家家?”
李昊脸色一沉,目光如刀:“王二!上回图尔格的火铳队,是不是挤在一堆被咱冲散的?你想让弟兄们再那样死一次?!”
王二梗着脖子,还想反驳。
“告诉他。”李昊转向赵刚,“告诉他,上一场仗,咱们是怎么输的。”
赵刚叹了口气,接过话头:“王二,咱三百人挤成一团往上冲,清军一百火铳手,一轮齐射就放倒了我们三十个。三十个兄弟,就这么没了。你告诉我,怎么打?”
王二沉默了。他看着沙盘上那些代表弟兄的木偶,第一次感到了锥心的痛。
“新战术,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来。”李昊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显沉重,“它不痛快,因为它要你用脑子,而不是用命去填。从今天起,不想死的,就跟老子练!”
接下来的日子,训练场上骂声、摔跤声、怒吼声响成一片。
十人一组,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灾难。
前排的枪手装填慢了,后排的刀矛手就暴露在敌人火力下;散兵线拉得太开,号令传达不清,指挥失灵;轮射的节奏一旦乱了,就会在装填的空隙被敌人冲垮。
第一天下来,所有人都筋疲力尽,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王二胳膊上被枪托磕得乌青,他一边揉着,一边嘴硬:“这玩意儿,还不如老子一刀快!”
李昊没有丝毫放松。他亲自下场,一遍遍地拆解动作。
“装填时,脚踩住火药袋,一手扶枪,一手倒药,眼睛看准线!”
“轮射的口令是‘一、二、三、放’!声音要齐,动作要快!”
“散开时,以枪声为号,听到枪响,立刻向三点钟方向移动三十步,成楔形阵!”
孙神医也没闲着,他把复杂的口令编成了顺口溜,让士兵们边做动作边念诵。老周则组织后勤,为训练准备了充足的草人和木靶。
痛苦的磨合持续了三天。士兵们从最初的抗拒,到麻木,再到渐渐领悟。他们开始发现,这套看似繁琐的规矩,确实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并将杀伤力集中到敌人身上。
第四日黄昏,斥候飞报:“清军小股斥候,约五十人,携带火铳,正向我营东侧山林搜索而来!”
李昊眼中精光一闪:“传令下去!按新战术,准备迎敌!”
他带着赵刚和孙神医登上营前高地。
远方,清军的蓝色号衣在山林间时隐时现。五十人,呈一字长蛇阵搜索前进。
“狗日的,还敢来!”王二摩拳擦掌,但这次他没有冲在最前。
“打!”李昊一声令下。
埋伏在两侧的十个枪手小组动了。
“一、二、三、放!”
第一轮射击,稀稀拉拉的枪声响起,四名清军斥候应声倒地。
“别停!”李昊厉声喝道。
“一、二、三、放!”
第二轮射击接踵而至。这一次,枪声更齐,落点也更准。又有三名清军倒下。
清军斥候阵型顿时大乱。他们没想到,看似松散的林子里,会遭到如此精准、持续的火力打击。
“是靖南营!他们变了!”清军头目惊恐地大喊。
趁此机会,后排的刀矛手从林中杀出。长矛手在前,如一堵移动的墙,封堵了清军退路;短刀手在后,如狼似虎地扑上。
战斗在短短一炷香内结束。
清军斥候队被射倒七人,被俘十一人,其余人等尽数溃逃,连指挥官的头盔都丢在了地上。
营地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
士兵们相互拍打着肩膀,脸上洋溢着一种全新的、发自内心的自信。
老周抹着脸上的汗,走到李昊身边,由衷地笑道:“昊哥,这法子,真他娘的管用!比挤着挨枪子儿强太多了!”
王二走过来,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他看着李昊,眼神复杂:“昊哥…我服了。以前是咱本事不行,怨不得打法。这新打法,是真能活命。”
李昊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远方。
夕阳下,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收拾敌人的火铳和弹药。他们动作有序,配合默契,不再是那群一盘散沙的农民。
三天的阵痛,换来了新生。
这支军队,终于开始褪去农民的青涩,展现出正规军的锋芒。
李昊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肯定——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敌人的枪口下,更体面、更有效地活下去,并且,去杀死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