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那辆老旧依维柯货车方向盘的震动。
顾昭亭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们都没有说话,白天的发现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车厢稀薄的空气里。
夜风从车窗缝隙钻入,带着初秋的湿冷,拂过我裸露的手腕,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远处城市的霓虹在雨后路面拉出模糊的光带,红与蓝交错流淌,如同凝固的血与静脉。
车内收音机早已失灵,只剩下车轮碾过坑洼时发出的沉闷“咯噔”声,和空调管道里偶尔传来的金属颤音——这辆依维柯就像一头疲惫的老兽,在寂静中喘息。
那间尘封的教室,那些孩子绝望的字条,还有那个U盘……它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我的心脏,像一枚尚未引爆的炸弹,或者一颗缓慢释放着辐射的毒瘤。
布料摩擦皮肤时传来轻微的刺痒感,仿佛那枚金属物件正随着心跳微微搏动,渗出寒意。
我将车停在市档案馆侧门的装卸区,夜班的安保老张打着哈欠为我们拉开了沉重的铁门。
锈蚀的铰链发出悠长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某种沉睡生物被惊醒的呻吟。
他认识我,也知道我最近在为市里筹备一个特殊的展览。
他看见我们搬下来的一个个贴着封条的箱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敬畏,却没有多问。
“都放这儿吧,晚照,明早会有人来处理。”老张指了指空旷的库房一角。
他的声音沙哑,混杂着烟草与隔夜茶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飘散。
“不了,张叔,”我摇摇头,声音在空荡的仓库里显得有些发飘,“有几样东西很急,我需要马上存进地下数据室。”
顾昭亭看了我一眼,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他默契地上前,帮我把那几个装着证物袋和课桌夹层的箱子搬上一台小推车。
木箱边缘粗糙,蹭过手掌时留下细微的划痛,而塑料封条则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我独自走向通往地下的那道门。
“这……合规矩吗?”老张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腰间解下了一串钥匙。
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一串不安的预兆。
“特事特办。”我言简意赅,接过那把通往b3层的黄铜钥匙。
它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像极了八岁那年我从顾昭亭手中接过的那半块橡皮——边缘锋利,带着孩童掌心残留的汗意。
都是一把钥匙,开启的都是一扇通往未知险境的门。
地下三层比地面冷得多,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防腐剂和恒温空调系统混合的独特气味,干涩中透着一丝霉变的甜腥。
脚踩在环氧地坪上,每一步都回荡着空洞的“嗒、嗒”声,仿佛整座建筑都在应答。
长长的感应灯带随着我的脚步一盏盏亮起,惨白的光线割裂黑暗,照亮两旁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架,像一排排沉默的哨兵,肩并肩守卫着百年来的光荣与罪恶。
今晚,它将迎来一个新的秘密。
数据室在走廊尽头,需要虹膜和密码双重验证。
系统识别出我的身份,厚重的铅制大门发出一声低沉的气动声,缓缓向一侧滑开,伴随着压缩气体泄出的“嗤——”响,像是某种巨兽吐纳的气息。
里面是一个完全与外界物理隔绝的房间,只有一台孤零零的隔离终端,它的操作系统是独立开发的,永远不会连接任何外部网络。
这是为处理最高风险的电子物证而准备的。
我反锁上门,将口袋里的U盘取了出来。
它很普通,银色的金属外壳,已经有些许划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指尖轻抚表面,能感受到几道细微的凹槽,像是被指甲反复刮擦过。
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记录着一群女孩被剥夺灵魂的画面。
“我是完美的模型。”
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回响,连同那些女孩呆滞空洞的眼神。
她们的嘴唇微动,却听不见声音;她们的手指蜷缩,仿佛在抓挠看不见的墙壁。
我能想象她们喉咙里的干涩,能听见她们呼吸时那种短促、颤抖的抽气声——就像被困在玻璃罩中的蝴蝶,翅膀疯狂扑打,却无法挣脱。
她们是谁?
现在又在哪里?
校长说王婷失踪前三天一切正常,那个年轻女老师也说她从未表露过任何异常。
那么,是什么让她写下“妈妈救我”?
她不想去的“广播站”,又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许老师拿走她的发绳,只是一个偶然,还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线索开始在我脑中疯狂交织。
捉迷藏时,顾昭亭塞给我橡皮,说那是“逃生标记”。
这句童言无忌的话,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诡异的预见性。
一个孩子为什么要“逃生”?
从哪里逃?
十六年前,那所小学里,是不是就已经有不为人知的阴影在潜伏?
我的记忆被唤醒,一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碎片开始浮现:某个午后,音乐教室里总是传来单调的节拍声,却从来看不到有学生进出;一个低年级的学妹曾哭着告诉我,她的新裙子被一个高年级“姐姐”借走,再也要不回来了……这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记忆,如今在U盘的催化下,仿佛都指向了同一个黑洞。
那个组织,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
我第一次因为察觉到不对劲而匿名报警的那天,他们正在教室里拍摄那段洗脑视频。
这不是巧合。
这是警告,是挑衅。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林晚照,我们看着你,我们知道你的每一步,你永远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叛逃的“模型”,而这段视频,就是用来震慑和摧毁我意志的武器。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是他们最擅长使用的工具,我不能掉进这个陷阱。
空气吸入肺部时带着金属般的凉意,我屏住呼吸片刻,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体内的颤栗一同排出。
我将U盘插进了隔离终端的接口。
轻微的“咔哒”声响起,像是锁舌归位。
屏幕亮起,一个简单的文件窗口弹出,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和我白天看到的一样。
但我知道,这绝不是全部。
顾昭亭在地板下找到的那个金属暗格,做工精巧,显然不是一个孩子能完成的。
放置它的人心思缜密,并且对学校的结构了如指掌。
他留下这个U盘,究竟是想让谁发现?
如果只是为了震慑我,他们有无数种更直接的方式,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近乎“寻宝”的游戏?
除非……这既是恐吓,也是求救。
留下它的人,或许也是组织的一员,一个良心未泯的“叛逃者”。
他无法直接与外界联系,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火种。
他知道有人会回来寻找过去,就像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间教室一样。
我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上。
白天,我们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遍,所有的心神都被画面内容所占据。
但现在,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个文件的属性,太“干净”了。
没有复杂的创建信息,没有修改记录,甚至连文件大小都和我预想中的高清视频不太一致。
它像是一个被精心伪装过的外壳,一个华丽的礼盒,而真正的礼物——或者说潘多拉的魔盒——藏在更深的地方。
或许在文件的底层代码里,或许被隐藏在视频的某个特定帧,又或者,它本身就是一个引导程序,一旦在特定环境下运行,就会触发某种未知的变化。
那个在讲台上留下“这里可以写下你想说的话”的空课桌面板,是我对所有沉默灵魂的承诺。
而眼前的U盘,可能就是其中一个灵魂留下的回响。
我戴上防静电手套,双手悬在键盘上。
橡胶材质紧贴皮肤,带来一种轻微的束缚感。
我的敌人不仅懂得如何操控人心,他们还懂得如何利用技术隐藏罪恶。
这段视频是心理战的第一层,一个筛选器。
它会吓退所有意志不坚定的人,只有像我这样,被仇恨和责任驱使着、绝不后退的人,才有可能去挖掘第二层。
那么,第二层会是什么?
是受害者的名单?
是组织成员的资料?
还是……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一个专门为我准备的数字病毒,不是为了破坏电脑,而是为了彻底击溃我的精神防线。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敲响的鼓点。
我能感觉到衬衫下汗水沿着脊背缓缓滑落,冰凉黏腻。
我看着屏幕,仿佛能穿透那冰冷的像素,看到背后那双正凝视着我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来吧。
我将光标移动到文件上,没有双击播放,而是右键点击,选择了“以十六进制模式打开”。
屏幕上瞬间被无数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填满,像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森林。
绿色字符在黑色背景上滚动,发出幽微的荧光,映在我的瞳孔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代码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