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惨白的客厅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婶家的老式冰箱发着低沉的嗡鸣,混杂着一个女孩空洞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背诵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十三岁的小雅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只受惊后忘记如何舒展身体的刺猬。
她穿着干净的校服,双眼却像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珠,茫然地望着前方,嘴唇机械地开合。
“我是好孩子,我不哭。”
这句话插在诗句之间,突兀得像一声尖锐的警报。
顾昭亭在我身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我们胸前挂着伪造的“社区联合心理干预组”工作牌,这是进入这扇门的钥匙。
张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林老师,你们看看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放学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就一直念诗,说自己是好孩子……”她哽咽着,指向茶几,“基金会的人来过了,说这是‘成长阵痛’,是孩子太敏感了,给了这个药,说吃几天就好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个褐色药瓶上。
瓶身设计简洁,只印着“静心口服液”和那个熟悉的金色天平标志。
不需要触碰,我的金手指已经启动,眼前浮现出幽蓝色的数据流,一行红字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主要成分,微量氯硝西泮,多巴胺d2受体拮抗剂。
副作用:长期服用可导致情感剥离,记忆认知障碍,形成药物依赖。
这不是“成长阵痛”,这是在用化学手段,系统性地抹除一个人的情感。
“张婶,您别急。”我稳住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专业而温和,“我们需要给孩子做一个单独的心理评估,这有助于我们了解情况。您能让我们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吗?”
张婶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看着我们,最终颤抖着点了点头,退出了客厅。
我走到小雅身边,轻轻蹲下。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注意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校服袖口下,白皙的手腕上布满了细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孔,有些已经结了淡褐色的痂。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口服液只是辅助,真正的剂量是通过注射。
“小雅,”我轻声说,“我是林老师。”
她没有反应,依旧重复着那句“我是好孩子,我不哭”。
我决定换一个方式,我带她走进了她的卧室。
这是一个被粉色包围的小世界,墙上贴满了奖状,最中间的一张赫然写着“全市小学生朗诵比赛一等奖”。
小雅的目光呆滞地落在奖状上,嘴角忽然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感:“老师说,得奖的孩子要变得更乖。更听话。”
心头那根弦猛地绷紧。
我伸手拿起她书桌上的作业本,翻开。
数学题做得工工整整,但在每一页的空白处,都用铅笔写满了同一句话,字迹从一开始的用力到后面的潦草,仿佛写字的人正在耗尽所有力气。
“我要听话,妈妈才会爱我。”
“我要听话……”
金手指再次启动,数据流飞速回溯。
我看到了那天在礼堂演讲时的场景,金手指精准地定位了她的位置——第三排靠窗。
数据分析结果显示,那是一个音响的绝对死角,声音传播到那里已经模糊不清。
但她瘦小的身影却举着手机,从头到尾录下了整段音频。
她听不清,但她依然执着地录了下来。她在寻求什么?
“小雅,”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你还记得那天在礼堂,姐姐讲的话吗?”
她歪着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像风中残烛。
她想了很久,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应我:“你说……有人被抹掉了。”
话音刚落,她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行!不能想!我不能想!不然他们会把我送进玻璃柜!我不要去玻璃柜!”
玻璃柜?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敲响,顾昭亭探进头,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安抚着惊恐万状的小雅,扶着她走出去。
顾昭亭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那个药瓶,他用一个便携紫外线灯照着瓶底。
在紫光下,一行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微码显现出来。
“0,”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我核对过了,和基金会官网上公布的‘受助者’名单里,给小雅的物资批次编号完全吻合。这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通用药品,这是定点、定量、专门投喂给她的。”
真相如同一张冰冷的巨网,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
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张婶,”顾昭亭转向一脸茫然的母亲,表情严肃,“根据我们的初步评估,小雅的情况需要进行紧急干预,我们必须立刻带她去我们的评估中心。”
张婶的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挣扎。
她看着自己如同木偶般的女儿,又看了看我们胸前那块伪造却显得无比权威的工作牌。
恐惧和希望在她眼中交战,最终,那份为人母的本能让她颤抖着在一份我们伪造的“紧急评估同意书”上签了字。
我们一左一右扶着小雅,她全身僵硬,脚步虚浮。
就在我们推开门,踏入楼道冰冷空气的瞬间,一阵几不可闻的电流声由远及近。
一辆通体纯白、没有任何医院标识的救护车,正无声地滑到楼下。
车身上,只有那个金色的天平标志在夜色里闪着诡异的光。
车门滑开,两名穿着白大褂、神情冷漠的男人快步走下,他们手里拿的不是担架,而是两支闪着金属光泽的镇静剂喷雾枪。
来不及思考,顾昭亭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将我跟小雅推向身后,自己则像是脚下被绊了一下,狼狈地向前摔倒。
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顺势砸在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滚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白色的浓烟瞬间喷涌而出,刺鼻的催泪气体立刻弥漫开来。
“走!”
混乱中,他一声低吼,无视呛人的烟雾,一把将体重很轻的小雅扛在肩上。
我立刻反应过来,抓起门口小雅的书包,跟着他冲向楼后那条漆黑的巷子。
身后传来咳嗽声和混乱的脚步声。
我的金手指在奔跑中快速扫描着追兵的动作节奏——左腿有轻微拖拽感,持枪的右手手腕僵硬,呼吸频率紊乱。
结论瞬间生成:非专业训练,只是基金会的外围安保人员。
甩掉他们不难。我们冲进巷尾接应的车里,引擎咆哮着撕裂夜幕。
我们将小雅暂时转移到了她乡下姥姥家废弃的地窖里。
这里安全,隐蔽。
顾昭亭用厚重的隔音棉封住了入口,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风口。
地窖里阴冷潮湿,只有一盏昏黄的应急灯。
小雅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她蜷缩在旧毯子上,突然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我:“姐姐,他们在梦里教我们唱歌……一首很好听的歌。可是……唱完,我好像就快要忘记妈妈的脸了。”
她终于哭了,压抑许久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紧紧抱着她冰冷颤抖的身体,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条条线索被串联起来:梦境灌输、药物协同、家庭的半推半就式共谋……这不是简单的犯罪,这是一个严密、高效、直达精神核心的改造系统。
它比我们想象中要庞大、要深刻、要恐怖得多。
凌晨时分,哭累了的小雅终于昏睡过去。
我轻轻拉开她一直抱在怀里的书包,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找到了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涂鸦本。
封面画着七个手拉手的小女孩,她们站在一弯巨大的月亮下面。
每个女孩的头顶都飘着一个对话气泡,用稚嫩的笔迹写着:
“我想回家。”
“我记得疼。”
“我不是假的。”
“别把我关起来。”
我一页页翻过去,画风天真,内容却触目惊心。
最后一幅图,画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大人,他撕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闪着金属光泽的骨骼和电线。
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小字,字迹很轻,仿佛随时会消失:
“今天我骗了他们。我说忘了那个演讲姐姐的名字,其实我没忘。”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在纸页上。
身旁,顾昭亭一直沉默着,此刻他低声道:“她醒着,只是在装睡。”
我点点头,擦干眼泪。
我明白她的伪装,这是她在用自己唯一的方式战斗。
我拿出手机,将涂鸦本的每一页都拍了下来,用加密软件上传到一个匿名的反乌托邦论坛,只附上了一句话:
“她们没有疯,是我们疯了太久。”
点击发送。
几乎是在信息上传成功的一瞬间,我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陌生账号的私信提醒。
信息只有一句话:“我也藏了一本日记,你要看吗?”
发信人的Id是:“小禾同学”。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某种直觉让我立刻点开了这个Id的个人资料。
我反复查看那条私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让我脊背窜上一股寒意——Id“小禾同学”的账号,注册时间仅在十分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