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聋子的广播机已经沉寂,但那段摩斯码变体还在我的脑海里尖啸。
它不是简单的滴答声,而是裹挟着电流杂音的幽魂,每一个停顿都像老K在深渊里的呼吸——那是一种低频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嗡鸣,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钻进耳道,在颅骨内壁反复撞击。
金手指像一台无情的量子计算机,将那偏移了0.3hz的频率剥离、重组、翻译,最终投射在我视网膜上的,只有一行冰冷的白字:“静默堂,七窗,模型在呼吸。”
没有署名,但不需要。
金手指瞬间调取了数据库里老K最后一次广播的音频样本,语速、停顿、甚至连发送每个字符之间那微不可查的延迟,都与此刻的信号严丝合缝。
是他。
那只狡猾的老狐狸没有像我们以为的那样逃出生天,他反其道而行,一头扎进了龙潭虎穴。
他用某种我们未知的方式,把自己变成了静默堂的一部分。
“他进去了。”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腥味。
顾昭亭的视线从地图上抬起,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也翻涌着惊疑。
“登记在册的所有机构里,没有‘静默堂’这个名字。”他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节奏像极了远处巡逻队的脚步,“但我查了,我们镇十二年来所有‘静默令’的签发地,档案记录都被模糊处理过,只有一个共同点——签发机构的地理代码,全部指向镇北。”
我的大脑里,金手指已经开始工作。
我闭上眼,将十二年来所有非正常死亡报告的地理坐标数据化,像一张张透明的薄膜,在虚拟空间中层层叠加。
无数个代表死亡的光点汇集,渐渐地,一个异常明亮的区域浮现出来。
那里的光点密度远超其他任何地方,像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连思维都仿佛被其引力撕扯。
我将它与顾昭亭的地图重合,坐标完美对齐。
镇北,废弃的结核病疗养院。
那里的砖墙早已爬满灰绿色的霉斑,铁门歪斜地挂在铰链上,像一张被撕裂的嘴。
风从破窗灌入,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地上的纸屑与枯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石灰与腐朽木头的气味。
那里,就是静默堂。
没有第二条路。
顾昭亭看着我,我看着地图上那个猩红的标记。
我们都明白,今晚,必须有人进去。
“外围有三道军用级红外警戒线,夜间巡逻队每十五分钟一次,声波探测器嵌在围墙里,任何高于环境白噪音的震动都会触发警报。”顾昭亭冷静地分析着我们面临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殡仪馆的遗体冷藏车。”我的思维在金手指的辅助下高速运转,无数方案被生成、推演、然后否决,最终只剩下一个。
“拆了它。”
李聋子骂骂咧咧,但还是提着扳手钻进了车底。
半小时后,一个带着冰霜的温度调节阀被递到我手里,金属表面凝结的寒霜刺入指尖,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
金手指开始计算:人体皮肤的热辐射峰值波长在9.4微米左右,这正是军用红外探测器最敏感的波段——因为人体恒温37c时,恰好在此波长范围辐射最强。
而那辆老旧的冷藏车,一旦开启强制制冷,其金属外壳的表面温度可以在短时间内骤降至零下五摄氏度,辐射波长向长波偏移,强度骤降,形成短暂的“热信号空洞”。
这个温度产生的热辐射,恰好能形成一个短暂的“隐形”区域,骗过第一道,也是最棘手的一道防线。
顾昭亭穿上了用冷藏车外壳和隔热层改装的夹层衣,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呼出的白气瞬间在衣领结成细霜。
我比他更不堪,我的身体几乎没有热量,穿上这东西,感觉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连心跳都像在冰层下微弱地搏动。
他沉默地背起我,在漫天风雪中,我们像一团被遗弃的、毫无生气的垃圾,匍匐着接近那道高耸的围墙。
雪地里,我们的移动缓慢到令人发指。
每一步的落下,每一次身体的挪动,都由我的金手指进行着精确到毫秒的校准。
它在实时分析风声的频率、雪落的节奏,以及远处巡逻车引擎的震动,然后指令顾昭亭的肌肉做出相应的配合。
我们的步伐频率,必须与这一切环境噪音的震动完美同步——风刮过枯枝的颤音、雪粒砸在枯草上的沙沙声、巡逻车履带碾过冻土的闷响。
我们不是在潜行,我们是在将自己伪装成风雪本身。
这是唯一能骗过声波辅助警戒的方式。
翻越围墙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我们的身体终于滑落在院内的积雪上时,顾昭亭的四肢已经冻得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感;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指尖像被无数根冰针贯穿,麻木中透着刺痛。
第七扇窗,正如老K所言,没有上锁。
它隐藏在一片爬满枯萎藤蔓的墙壁后,藤蔓干枯如蛇骨,轻轻一碰便簌簌断裂,落下的灰烬沾在脸上,带着腐朽的苦味。
窗台积着厚厚的雪,触手冰冷而松软,像触摸一具久埋的尸体。
雪的中央,一枚小小的黄铜铃铛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凝视着我们的眼睛。
我认得它,那是老K从不离身的物件,是他从某个古老的寺庙里淘来的,他说能静心。
可现在,它出现在这里,成了一个路标。
我伸手,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铜铃,将它拿起。
铃舌在我的动作下轻轻晃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被巧妙地卡住了,内部似乎嵌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
我翻过铃铛,在铃舌内侧,金手指的微距视觉捕捉到一行用针尖刻下的、几乎无法辨识的小字。
“用我的名字,开第三扇门。”
我的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
老K的名字。
金手指的数据库里,关于老K的个人信息少得可怜,但有一个词条被高亮标注——许明远。
姥姥家的第三扇门,一扇通往储藏室的、常年上锁的门。
许多年前,许明远曾经撬开过它,用来藏匿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见不得光的影像资料。
老K用这个只有我和他知道的秘密,告诉我下一处关键地点。
这里,第三扇门是档案室。
静默堂的内部比我想象的还要死寂,空气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每吸一口都带着福尔马林的刺鼻与陈年尘埃的霉味,鼻腔像是被刀片划过。
脚下的地砖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回响,仿佛整栋建筑都在倾听。
我们避开摄像头,像两道影子,无声地滑到走廊尽头的档案室门前。
门是电子锁,但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备用钥匙孔。
我将铜铃的挂绳末端掰直,那是一根特制的钢丝,正好能探入锁芯。
按照记忆中许明远撬锁的习惯手法,我轻轻拨动——金属丝在锁芯内滑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老鼠啃噬骨头。
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和顾昭亭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里根本不是存放纸质档案的地方。
满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玻璃陈列柜,柔和的灯光从内部打出,将柜中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每一个柜子里,都静静地站着一个与真人等高的女性人偶。
她们穿着各色的衣服,姿势各异,面部栩栩如生,皮肤的纹理、嘴角的弧度,都完美得令人心悸。
我鬼使神差地凑近其中一个玻璃柜。
柜中的人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就在我与她对视的瞬间,她的眼珠,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机械的转动,而是一种……生物的、本能的微颤,像沉睡中被惊扰的瞳孔。
金手指的分析结果瞬间弹出:活体角膜移植。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顾昭亭身上,他的手臂传来坚硬的触感,像一堵墙。
他扶住我,目光扫过那些玻璃柜下方的标签。
标签上写着姓名、年龄和“入库日期”。
金手指立刻将这些信息与我脑中那份庞大的失踪人口名单进行比对。
匹配度,百分之九十八。
这里不是什么模型库,这里是“活体中转站”。
她们还活着,或者说,她们身体的一部分,还活着。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我的脚底瞬间淹没到头顶,皮肤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连呼吸都变得稀薄。
档案柜的第三层,与视线平齐的位置,突兀地放着一本黑色的硬壳日志。
我颤抖着手将它拿起,翻开。
里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我认得,是老K的笔迹。
日志记录了他混入静默堂后的所见所闻,充满了混乱、愤怒与绝望。
他写道:“他们找到了一种剥离意识的方法,保留躯体的‘活性’。他们称之为‘静默’,用这种方式代替死亡。他们称这些躯壳为‘模型’,用这种方式代替灵魂。但我发现,真正的静默,不是让死人闭嘴,而是让活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的字迹变得潦草而急促。
页末,夹着一张即时成像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排巨大的、冒着白气的低温冰柜。
老K站在冰柜前,手里拿着一张社员卡,卡上是周麻子那张猥琐的脸。
他正将卡片,塞进一个读卡器里。
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拍摄时间是昨天深夜。
他还活着。
他不但活着,而且拥有了某种程度的自由,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替我们搜集情报,传递信息。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那声音很特别,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是拖着一条腿在行走。
一步,两步……七步。
然后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在调整呼吸。
接着,又是七步一停。
这是老K的习惯!他早年受过伤,腿脚不便,走路就是这个节奏。
是他!
顾昭亭反应极快,他一把拉住我,闪身躲进了旁边那排巨大的低温冰柜与墙壁之间的狭窄夹层里。
这里刚好能容纳我们两个人,冰柜运行时发出的嗡嗡声,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完美地掩盖了我们的呼吸。
档案室的门被推开,灯光应声而亮。
刺眼的光线从夹缝中透进来,我眯起眼,死死盯着门口。
进来的人,却不是老K。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削瘦的下巴。
他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然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腻感。
“K说你会来。”他开口,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他还说,你的眼睛,从来不会闭上。”
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金手指疯狂回放、分析着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语音特征库里,没有任何匹配的样本。
但他的语调虽然平稳,可说到第二句时,尾音有一个微不可查的颤抖。
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刻意模仿下的瑕疵,是模仿者永远无法完全复制的情绪波动。
他不是静默堂的头目,他只是一个替身。
或者说,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传声筒。
真正的核心人物,可能根本不在这里,甚至……已经死了。
黑袍人缓步走到我刚才看过的那个玻璃柜前,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玻璃上人偶的脸。
“她很像你的母亲,对吗?林晚照。”
我的心脏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肺都停止了扩张。
他知道我,他知道林氏,他知道我和她之间那段被尘封的、无人知晓的关系。
他缓缓转身,那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墙壁和冰柜,精准地锁定了我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我藏在口袋里的那枚铜铃,或许是因为我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震动,或许只是因为冰柜压缩机启动的共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颤音。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档案室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黑袍人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的头颅,以一种僵硬的角度,缓缓转向我们藏身的夹层。
顾昭亭的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战术刀柄上,肌肉贲张,蓄势待发。
而我的大脑,我的金手指,正在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疯狂推演。
如果现在冲出去,在他背后援军赶到前,与顾昭亭联手击杀他的概率是43%,但我们能活着离开静默堂的生还概率,只有17%。
如果继续等待,等他搜查或离开,我们可能会错过这个唯一能接触到核心信息的机会。
我缓缓抬起左手,在顾昭亭的视野里,做了一个“三指向下”的手势。
那是我们之间最危险的约定——诱敌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
门外风雪呼啸,静默堂的第七扇窗,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正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