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天衍论道大会落幕,离阙与栖梧暂居玄天宗,已悄然过去数月。
秋去冬来,昆仑山的第一场雪,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飘落。
凌墟峰,作为玄天宗最高、最寒冷的山峰,更是早已银装素裹。
鹅毛般的雪花无声飘洒,覆盖了嶙峋的山石、孤寂的松柏,以及那座矗立在峰顶、如同冰雕玉砌般的清冷殿宇。
殿内并未点燃炉火,对于离阙这般修为的存在,寒暑早已不侵。
只是那无处不在的冰雪气息,似乎让殿宇比平日更添几分彻骨的清寂。
离阙一袭单薄白衣,静坐于窗边玉榻之上,眸光淡漠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
似乎在推演着什么,又似乎只是纯粹地放空。
冰蓝色的长发垂落肩头,与这雪景几乎融为一体。
突然,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
紧接着,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微弱的、与满殿清寒格格不入的暖风先溜了进来,随即,一个毛茸茸的、赤红色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栖梧。
他显然来得匆忙,墨黑的长发上还沾着未拂去的雪花,昳丽的眉眼被冻得微微发红!
却带着一种与他魔尊身份极不相符的、小心翼翼又隐含期待的神情。他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被宽大的袖袍遮掩着。
“师尊?”他小声唤道,声音在空旷清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离阙并未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得到允许,栖梧立刻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合上殿门,将那漫天风雪隔绝在外。
他快步走到离阙榻前,先是像只大型犬类般抖了抖头发上的雪沫,然后才露出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师尊,下雪了,外面可冷了!”
他没话找话,赤瞳亮晶晶地看着离阙,试图从那张清冷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离阙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身上,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元婴之体,寒暑不侵。”
言下之意:你冷什么?
栖梧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但立刻又恢复如常,甚至笑得更灿烂了些,带着点耍无赖的意味:
“那不一样!心里觉得冷嘛!而且师尊您这凌墟峰,比别处更冷上三分,寒气跟刀子似的,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试探性地往榻边又凑近了一步,目光快速扫过离阙单薄的衣衫和那冰冷的玉榻。
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带上了真切的心疼:“师尊,您怎么也不生个火盆?这玉榻冰凉,睡着多不舒服!”
离阙淡淡瞥了他一眼:“无需。”
“怎么无需!”栖梧立刻反驳,语气理直气壮。
“弟子瞧着就需!”
他说着,像是终于找到了由头,将一直藏在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竟是一个做工极其精致、散发着淡淡灵光与暖意的紫金暖炉,炉内似乎还煨着某种安神的暖香。
“师尊,您看,弟子特意去库房找来的‘暖玉生烟炉’,里面还加了安神的‘赤阳芷’,最是驱寒保暖,还能宁心静气!”
他献宝似的将暖炉捧到离阙面前,眼神期待,仿佛等着被夸奖。
离阙的目光在那暖炉上停留了一瞬,并未接过,只是道:“多此一举。”
栖梧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他眼珠一转,将暖炉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让那氤氲的暖香缓缓散开。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他忽然伸出手,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离阙随意搭在膝上的手背。
触之冰凉,如玉如雪。
栖梧像是被那凉意刺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露出无比心疼和“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都带上了几分焦急:
“师尊!您的手这么凉!还说不冷!”
他不等离阙反应,竟然直接开始解自己那件看起来就十分厚实暖和的黑绒大氅的系带。
一边解一边用一种“我都是为了您好”的、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
“弟子皮糙肉厚,火力旺,不怕冷!这大氅给您披上!
要不……要不弟子帮您把被窝暖热了您再歇息?
保证暖烘烘的,睡得舒服!”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耳朵尖几不可查地微微泛红,眼神飘忽了一瞬。
但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努力做出一副“弟子纯粹是孝顺师尊绝无他念”的正直模样。
然而那微微闪烁的赤瞳,和那故作镇定却暗含紧张的语气,早已将他那点小心思暴露无遗。
什么怕师尊冷,什么暖被窝,分明就是找个借口想靠近师尊。
想沾染那清冷的气息,想重温万魔殿事件后那短暂却令他魂牵梦萦的、近乎奢侈的亲近。
离阙终于抬眸,正眼看向他。
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妄念。
栖梧被他看得心头一紧,解大氅的动作都顿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孩子。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暖炉中香料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雪花飘落的寂静之音。
良久,就在栖梧以为师尊会冷声斥责他“胡闹”并让他滚出去时——
离阙却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让栖梧的心脏猛地一跳。
然后,他看见师尊微微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并没有明确的拒绝?
“暖炉留下。”
栖梧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师尊没有直接赶他走!还留下了暖炉!
然而离阙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瞬间从云端跌落——
“你,回去。”
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
栖梧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赤瞳中的光亮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连那头耀眼的赤发似乎都失去了些光泽。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挣扎一下:“师尊,弟子真的……”
“回去。”离阙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清冷,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无法违逆的威严。
栖梧所有的小心思和借口,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他蔫头耷脑地站在原地,像只被主人拒绝的大型犬,浑身都散发着失落和委屈的气息。
他默默地将那件解到一半的大氅又重新系好,动作慢吞吞的,似乎在期待师尊能改变主意。
但离阙没有再看他。
栖梧最终只能低低地、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师尊。弟子告退。”
他一步三回头地往殿外挪,目光恋恋不舍地黏在离阙清冷的侧影上。
直到退到殿门口,他忽然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说道:
“那暖炉师尊您记得用!被窝……被窝要是还冷,随时唤弟子!
弟子随叫随到!”
说完,不等离阙回应,他立刻拉开殿门,嗖地一下溜了出去。
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听到更冰冷的拒绝。
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那聒噪却充满生机的身影。
殿内重归寂静。
只有小几上的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和淡淡的安神香气,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场小小的“闹剧”并非幻觉。
离阙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那只精致的暖炉上,冰蓝色的眼眸中流光微转,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静默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暖炉温热的表面。
那温暖的触感,与他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雪落无声。
窗内,暖香袅袅。
清冷如离阙,此刻独坐于这冰雪殿宇之中,身旁却罕见地多了一丝不属于此地的温度。
而那悄然离去的魔尊,虽未能如愿蹭到师尊的暖被窝,却至少成功地将这一点点“温暖”的念想,留在了这凌墟峰顶。
妄念虽深,寸进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