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无命最后看了一眼王砚,那燃烧着血焰的双眸似乎清明了一瞬,然后,整个身影如同风化的沙雕,缓缓消散。
那些组成阴兵队列的怨魂,身上的妖煞之气也迅速消散,露出了原本士兵的虚影。
他们脸上的狰狞扭曲褪去,变得茫然,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纷纷看向主将消失的地方,又看向王砚,麻木空洞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释然。
怨气消散,他们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金光渐渐散去。
断魂坡上,再无阴兵鬼影,再无战鼓鬼哭妖嚎。
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乱石之上,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妖氛正被夜风快速吹散,只留下一片带着淡淡悲凉的宁静。
王砚身后的金身虚影缓缓消散,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为了保证只做到净化而不是灭杀,所需灌注神力的精准,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他的神力与心力。
他看着那些正在消散、脸上带着茫然与释然的士兵虚影,心中百感交集——有对英雄的敬意,有对前任渎职的愤怒,有未能早来的愧疚,也有终于拨乱反正的释然。
狄锋收剑入鞘,走回到王砚身边,看着殇无命最后消散的地方,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城隍大人,英魂蒙尘,非战之罪,乃神道之失。今日斩妖煞,净英灵,是为他们正名,也是为我宁京城隍庙神道...赎前愆。” 他的语气沉重而肃穆。
叶洛看着恢复平静却依旧显得苍凉的断魂坡,轻声道:“他们需要的,终于得到了。一场迟来的安眠,一场应有的祭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王砚点点头,强撑着站直身体,对着空旷的战场,朗声道,声音带着神力的余韵和真挚的情感:
“殇字营的英烈们!主将殇无命!”
“尔等生前斩妖除魔,护佑苍生,乃人族脊梁,天地可鉴!前神失职,致使尔等英灵蒙尘,妖怨缠身,实乃神道大错!本官王砚,代宁京神道,向尔等...赔罪了!”
他对着战场,深深一揖!
“今妖煞已除,尔等忠魂得以昭雪!本官在此立誓:必奏请朝廷,于此地立‘殇字英烈碑’,于城隍庙立像,以永世铭记尔等功绩!岁岁祭祀,香火不绝!尔等英魂,当入轮回者,来世再为英杰。不愿入轮回者便随我入城隍庙,镇守一方,享万世香火。至于过往一切,就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安息吧!”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蕴含着城隍神道的承诺与凡间一书生的敬意。
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士兵虚影,也许听到了这迟来的正名与告慰,脸上的茫然彻底褪去,纷纷对着王砚的方向,如同生前般,挺直了残破的身躯,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然后,化作点点带着微弱金芒的光点,如同无数飞向星空的萤火,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狄锋看着那些带着金芒消散的光点,低声道:“英雄,本就该有英雄的归宿。待后世污名洗尽,忠魂...可安矣。”
断魂坡的夜风,带来山野草木的清新气息。
五人没有施展山水术法,而是选择踏着月色返回宁京,身后是重归宁静、等待立碑祭祀的山坡。
这一战,又让王砚深刻体会到了神道威严背后的沉重责任——斩妖除魔不仅是力量,更有对过往错误的清算与对英烈的告慰。
狄锋那柄能斩断妖煞、净化英灵的古剑,也让他明白,守护之道,有时需要以最决绝的姿态,斩开历史的阴霾。
而最主要的是那渎职城隍的阴影与杨老城隍的身影,如同警钟,长鸣在他心头。
燕承志坐在柳氏病榻边的锦墩上,不过数月光景,这位素来以沉稳儒雅着称的新任燕家中兴家主,就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他紧紧握着柳氏那只瘦骨嶙峋、冰凉无力的手,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那张深陷在柔软枕头里的脸庞。
柳氏,曾是名动宁京的歌伶,花魁柳絮儿,一曲清歌堪称绕梁三日。
得到燕承志青睐后,很快便嫁入燕家其人,性情温婉,与大夫人林氏更是情同姐妹,不久就为燕承志诞下了最为聪慧的小儿子。
她本应享受着富足安宁的后半生。
然而,噩梦始于三个月前。
柳氏起初只是觉得自己精神倦怠,食欲不振。
燕承志也只当是春困秋乏,请了城中名医开些温补的方子。
谁知几天过去,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柳氏就这样日渐消瘦,形容枯槁,整日昏睡不醒。
名医换了一茬又一茬,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府中,甚至连宫里流出的几味保命金丹都试过了,却全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起色。
柳氏的生命力就这样如同指间沙,无声无息地飞速流逝。
“絮儿......”燕承志低声呼唤着柳氏的闺名,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终日未歇的疲惫。
柳氏长长的睫毛努力地微微颤动了一下,示意自己听到了,却无力睁开,只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呻吟。
大夫人林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看到丈夫憔悴的模样和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柳家妹妹,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别过头去强忍着泪水,将参汤放在一旁,轻声劝道:“老爷,您去歇歇吧,这里有我看着呢。您刚处理完家族琐碎就来此处......也要保重身体啊。”
燕承志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柳氏脸上,声音带着沙哑:“歇?我怎么歇?看着絮儿这样......我......若是早些当成重病看待,或许就不会如此......” 他用力握了握柳氏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你说,是不是我燕承志做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惩罚絮儿?”
“老爷!您别这么说!”林氏连忙打断他,“絮儿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这安慰人的话,就连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