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乔嘉树仰面躺着，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身旁的周若媛早已进入梦乡，呼吸均匀绵长，而他的内心却波澜起伏，毫无睡意。
法国，周家豪。这两个词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对那位即将从法国名校毕业的大舅哥，心底始终存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畏惧。他还清晰地记得在自己的婚礼上，周家豪那双锐利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那看似礼貌却带着疏离和审视的握手。周家豪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和眼神里的不信任，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了乔嘉树的自尊心里，一直以来隐隐作痛，从未拔除。
所以，当周若媛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起去法国时，他内心深处是一万个抗拒。他不想再去面对周家豪那审视的目光，更不想在异国他乡，处于那种被动的、需要小心翼翼应付的境地。但他不能直接拒绝，那会引来周若媛的追问和不满，他只能先用“工作忙”作为借口，含糊地搪塞过去。
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知道周若媛不会轻易放弃，到时候难免又要费一番口舌。必须想一个更周全、更无法被反驳的理由，让他不去法国显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权衡着各种可能性，计算着风险与收益。夜色渐深，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算计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型。
“就这么办……”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他翻了个身，将那些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不久，便也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隔天上午，乔嘉树在技术部的办公室里待了不到一小时，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邮件后，便有些坐不住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冲动驱使着他，他拿起车钥匙，跟助理简单交代了一句“出去见个客户”，便匆匆离开了周氏集团气派的办公大楼。
黑色的沃尔沃驶出地下车库，汇入工作日上午依旧繁忙的车流。但他行驶的方向，却并非任何客户的所在地，而是径直朝着城东那片略显老旧的城区开去——那里是他父母家所在的朝阳小区。
车子在狭窄但还算干净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一栋外墙有些斑驳的居民楼下。乔嘉树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车，他透过车窗，望着这栋承载着父母和弟弟日常的六层小楼，眼神复杂。
这里是周若媛当初体恤他家人，出面为他们租下的房子。虽然比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好了太多，小区环境也还算整洁，但“租来的”这三个字，始终扎在乔嘉树的心头。每次踏进这个门，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男人的自尊和作为长子的责任，都会隐隐作痛。
他何尝不想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住上真正属于自己的、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太久。可他不敢向周若媛，更不敢向周家提。在周家庞大的财富和不动声色的阶层壁垒面前，这个看似简单的要求，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可能引来轻蔑和猜疑。而他目前的能力和积蓄，距离在好的地段买下一套像样的房产，还差得太远。
这种寄人篱下的憋屈，和对家人无法尽责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每一次归家，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心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这才推开车门，朝着那个熟悉的单元门洞走去。
乔嘉树抬手敲了敲那扇熟悉的防盗门。
门很快被打开，乔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绽开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树啊！你怎么这个点儿来了？快，快进来！”
平日里，老两口从不敢主动打电话催儿子回来，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个“高攀”了周家的儿子，在那个豪门大宅里处处都得小心谨慎，做这个上门女婿并不容易。
乔嘉树迈步走进屋内。小小的客厅被母亲收拾得窗明几净，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只是过分安静了，透着一股冷清。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嘉平一早就上学去了，你妈说今天的菜新鲜，去市场转悠了。”乔父一边说着，一边疑惑地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现在这个点，你不是该在班上吗？是……有什么事？”
乔嘉树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他的目光在简朴却温馨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才开口，问起了他最挂心的事：“爸，你和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吧？嘉平的学习……还跟得上吗？”
听到儿子的关心，乔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连忙回道：“好，都好！你妈自从上次做完那个小手术，恢复得特别好，现在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动过刀子。我嘛，还是老毛病，腰时不时疼一下，不碍事。嘉平那小子，学习上不用我们操心，上次考试名次又前进了几名，老师都夸他呢！你在那边安心工作，家里不用你惦记。”
乔嘉树看着父亲，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爸，您坐下，我有话跟您说。”
乔父依言在旧沙发上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望向儿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乔嘉树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对父亲说了一件事。
乔父听完，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里充满了担忧：“这……这样能行吗？树啊，万一……万一让媛媛他们那边知道了，他们该不高兴了。咱们……咱们可不能给你添乱啊。”
“不会的，爸。”乔嘉树语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媛媛对你们一直都很关心。这次情况特殊，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这么办。爸，您记住了，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明白吗？”
乔父看着儿子脸上罕见的急切和凝重，知道这事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重重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爸都听你的。”可他心里终究不踏实，又忍不住追问，“真的……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您就放一百个心，”乔嘉树拍了拍父亲粗糙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些安抚，“只要按计划来，绝对不会有事。”
正说着，房门被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乔母提着装满蔬菜的布袋子回来了。她一看见儿子，脸上立刻堆满了惊喜的笑容：“树啊！你可算来了！正好，妈买了你爱吃的排骨，这就给你做午饭！”
“不用忙了，妈。”乔嘉树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还得赶回公司上班呢。”
说着，他拿起随手放在一旁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母亲手里：“妈，这些钱您拿着，平时多买点好的，别总舍不得花钱。爸的腰需要补，嘉平正在长身体，学习也费脑子，营养都得跟上。”
乔母接过信封，下意识地捏了捏厚度，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这么多！树啊，你……你把钱都给我们了，你自己在那边够花吗？”
“妈，您就别操心了。”乔嘉树打断母亲的话，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拒绝，“我那边够用。您和爸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他边说边往门口走，仿佛生怕多留一刻就会被母亲的关怀留住。
乔母捏着那沉甸甸的信封，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充满牵挂的叹息，和乔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与无奈。
距离前往法国参加周家豪毕业典礼的日子，只剩下短短半个月。
周若媛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行程，她吩咐自己的助理小徐去统一办理几人的出国手续。这天上午，小徐敲开了乔嘉树办公室的门。
“乔总，”小徐恭敬地说道，“周会长吩咐我来为您办理去法国的签证等相关手续，需要用到您的护照，您看方便交给我吗？”
乔嘉树正在敲击键盘的手微微一顿，心里掠过一丝极不情愿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勉强拉开抽屉，从深处拿出那本深蓝色的护照，动作有些迟缓地递了过去。
“麻烦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应该的，乔总。”小徐双手接过护照，没有多做停留，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中午，在集团高管专用的小食堂里，周若媛和乔嘉树坐在一起用餐。周若媛心情颇好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抬眼问道：“手续已经开始办了。你那边的时间都安排好了吧？我们一起去法国，没问题了？”
乔嘉树低着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餐盘里的菜，闻言，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语气听起来十分肯定：“嗯，都安排好了，没问题，我们一起去。”
周若媛见他终于明确答应，脸上立刻绽开愉悦的笑容，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这还差不多！这才对嘛！我问过爸爸了，他也要去。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正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乔嘉树听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轻声应和：“好。”
周若媛察觉到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同等的兴奋，兴致不算太高，但转念一想，他工作确实忙，而且毕竟已经答应了，便没有再多想，转而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起在法国可以顺便去哪些地方逛逛。乔嘉树则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助理小徐再次来到乔嘉树的办公室，将那份已经办好签证的护照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乔总，您的出国手续都已经办妥了，签证和机票信息都在里面。”小徐恭敬地汇报。
乔嘉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本深蓝色的护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语气平淡地回应：“好，多谢你了，小徐。”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小徐说完，便识趣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一关上，乔嘉树便伸手拿过护照，他甚至没有翻开查看一下那些代表“许可”的印章，只是随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像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般，将护照扔了进去，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抽屉。那动作里，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漠不关心。
他静坐了片刻，随即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备注为“孙晓光”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
“晓光，”乔嘉树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部署任务的沉稳，“下个月，我们得去一趟纳闽岛。我要亲自去看看‘星辰科技’的运转情况，有些事必须当面安排。”
电话那头的孙晓光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应承下来：“好，没问题。我会提前跟何总请假，找个合适的理由。何总一向很照顾我，请假应该不难。”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顾虑，“不过……你那边，一下子离开好几天，方便吗？会不会引起怀疑？”
乔嘉树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语气却依旧平静：“这个你不用担心。最近……正好有个‘机会’，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离开好几天，不会有人起疑的。”
“那就好，你心里有数就行。”孙晓光松了口气。
“嗯，具体行程我稍后再发给你。先这样。”乔嘉树说完，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放在桌面上，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里，目光投向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景象，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个计划，在他脑海中反复推演、完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精准把控。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他深沉难测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