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陈安总觉得爹爹有些不一样。虽然爹爹依旧会陪他用膳，检查他的功课，甚至在他临帖有进步时，还会像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给予鼓励，但陈安就是能感觉到，爹爹的笑容底下，藏着一片他看不透的阴影。那片阴影，比之前爹爹只是“皱眉头想事情”要更深沉，更安静，就像……就像秦娘亲药房里那些深色陶罐中熬煮的不知名药材，散发着一种让他小小的心脏莫名发紧的气息。
他会更频繁地摸一摸随身携带的那枚云纹玉佩，冰凉的触感有时能让他安心片刻。他也更加留意爹爹的一举一动。他发现，爹爹在书房独处的时间变长了，而且每次从书房出来，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里，似乎都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雨后青石般的冷冽气息。爹爹看他的眼神依旧温暖，但那温暖背后，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下是汹涌的、他无法理解的暗流。
这天下午，陈安新得了一个小巧的九连环，是柳如烟见他近日读书用功，特意买来给他解闷的。他玩得入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拆解，一不小心，那精致的银环脱手飞出，“叮咚”一声，滚落进书房虚掩的门缝里，不见了踪影。
陈安跑到书房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瞧。书房里静悄悄的，爹爹不在，想必是去前衙还未回来。他犹豫了一下，想起爹爹平日教导，不可随意进入书房乱动东西。可是，那九连环是柳娘亲新送的，他宝贝得很。
挣扎片刻，对心爱玩具的牵挂终究占了上风。他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书房里弥漫着熟悉的书卷气和墨香，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他蹲下身，小脑袋几乎贴到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睁大眼睛搜寻那抹银光。
找了一圈，终于在书案底下靠近墙角的地方看到了那个九连环。他心中一喜，连忙爬过去，伸手将玩具捞了出来。正要起身离开，目光却被书案最底层那个通常上了锁、此刻却因为爹爹匆忙离去而未来得及完全关严实的抽屉吸引住了。
抽屉缝隙里，隐约露出了一角纸张。那纸张的颜色并非爹爹平日用的宣纸或公文用笺的米白或淡黄，而是一种极浅的、近乎于灰白的颜色，质地也显得格外挺括。更奇怪的是，那露出的纸角上，似乎有着非常非常细小的、深色的符号痕迹，和他平时认得的字完全不同，像是一群拥挤在一起的、古怪的小虫子。
强烈的好奇心瞬间攫住了陈安。那是什么？是爹爹画的画吗？还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他记得苏娘亲有时会给他看一些绣样，上面也有各种花样，但绝不是这样奇怪的符号。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个纸角，想把它往外抽出一点点，好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动作极轻极慢，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或者不小心把纸张弄破。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既紧张又兴奋。
就在那灰白色的纸张即将被抽出更多，上面的奇异符号也越发清晰时，书房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是爹爹回来了！
陈安吓得浑身一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慌忙将九连环紧紧攥在手心，连滚带爬地从书案底下钻出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沾的灰尘，像一支小箭般冲向门口，想要在爹爹进来之前溜出去。
然而，他刚跑到门口，书房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陈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恰好与惊慌失措的儿子撞了个满怀。
“安儿？”陈铭有些意外，伸手扶住差点摔倒的儿子，眉头微蹙，“你怎的在此处？爹爹不是说过，书房重地，不可随意进来玩耍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目光迅速扫过室内，尤其在看到那个未完全关严的底层抽屉时，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电。
陈安仰着头，小脸因为奔跑和惊吓而涨得通红，气息不匀，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九连环，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的九连环……掉、掉进来了……我来捡……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大眼睛里充满了做错事的心虚和恐惧，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更不敢提那个奇怪的纸角。
陈铭的目光从抽屉移到儿子惊慌的小脸上，那锐利审视的眼神慢慢缓和下来。他看到了儿子手中紧握的九连环，也看到了他衣襟上沾着的灰尘，显然是刚从桌下爬出来。他蹲下身，与儿子平视，伸手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原来如此。下次若再掉了东西，等爹爹在的时候，告诉爹爹，爹爹帮你找，可好？这书房里有些东西很重要，若是碰坏了，或是弄乱了，爹爹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但陈安却敏锐地捕捉到，爹爹在说“很重要”、“很麻烦”这几个字时，眼底深处那片他看不透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一些。而且，爹爹扶着他肩膀的手，力道也比平时稍稍重了一分，虽然不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嗯……安儿知道了，下次不敢了。”陈安低下头，小声应着，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跳个不停。他不敢问那个奇怪的纸角是什么，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让爹爹“很麻烦”的东西之一。
陈铭摸了摸儿子的头，站起身，看似随意地走到书案旁，动作自然地将那个底层抽屉完全推紧，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锁舌落下的声音。然后他转身，对仍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儿子笑了笑：“去吧，去找你苏娘亲或者林娘亲玩，爹爹要处理些公务。”
陈安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攥着九连环飞快地跑出了书房，一直跑到院子的阳光下，才敢大口喘气。他回头望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扉，只觉得那扇门后，藏着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秘密，而自己刚才，差点就触碰到了它边缘那危险的一角。
书房内，陈铭静立片刻，确认儿子已经跑远。他重新拉开那个抽屉，取出里面那份以特殊药水书写、记录着江南危局的密函，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被移动或损坏的痕迹，方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却丝毫未减。安儿虽然年幼，但那份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让他既欣慰又担忧。今日之事，是一个警示。未来的风浪，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更早地波及到这个家，波及到孩子们纯净的世界。
他必须加快步伐，也必须更加谨慎。
而跑远的陈安，则一头扎进了正在庭院里教小丫鬟们辨认几种常见草药的秦若兰怀中，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小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衣裙里，久久不愿抬头。那份冰冷的恐惧，和对自己无意间可能触及了父亲重要秘密的懊恼，交织在一起，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成长，或许并不仅仅是学会更多的字和道理，还意味着要开始面对一些他尚且无法理解的、沉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