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元月十五的未央宫大朝会,寒气被殿内凝重压得凝滞。王康高踞御座,阶下九曹五监主官的声音如同重锤,将“悬刃”南阳带来的巨大消耗狠狠砸在晋国霸业的基石上——仓曹存粮仅余一千八百三十万石,金曹岁亏三亿二千万钱。舆图上那深入中原的楔子,正疯狂吮吸着雍凉的膏血。
阶下死寂,唯闻冰鉴融水之声。王康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军器监监正郑浑身上。
“郑文公。”声音不高,却斩碎了沉寂,“军器监库存铁札甲三万一千七百副,神臂弩一万九千张,三棱破甲锥矛、横刀、破甲重箭充盈。孤令:除禁军常备补充外,余者尽数解送汉中、南阳、并州三处新编镇军!”
郑浑心头一紧,急趋出班:“主公明鉴!汉中庞镇守使新编六营三万兵、南阳徐镇南新编十营五万兵、并州世子新编四营二万兵,合计十一万之众!即便倾尽库存,亦不足配齐半数!且神臂弩耗材巨,工坊产能已达极限……”
“孤岂不知?”王康打断他,目光如铁,“汉中六营、南阳十营、并州四营,此二十营新军,乃固我疆土之血肉藩篱!铁札甲不足者,以镶铁皮札甲嵌镜代之!神臂弩不足者,以强弓劲矢补之!首要者,使兵有甲胄,士有利刃!军器监需立清库册,十日内分拨到位!汉中、南阳两路,着辅兵营精干押运,若有延误克扣——”他声音陡然转寒,“军法从事!”
“臣……遵命!”郑浑额角见汗,躬身领命。三万副铁甲倾巢而出,意味着中枢对南阳、汉中的支撑已是不惜血本。
王康视线转向工曹掾马钧:“德衡,南阳粮秣转运,千里损耗如山。着工曹即刻勘测南阳境内驰道路线,勾连新野、宛城、博望、朝阳诸要冲,直通淯水码头!所需土石劳力,”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调朔方、定襄苦役营丁壮三万,刑期五年以下、身强力壮者优先,即日启程南下!由工曹统一督造,苦役营监军随行弹压!限期半年,贯通南阳驰道!路成之日,苦役者刑期减半!”
阶下微起骚动。苦役营乃河套根基工程支柱,抽调三万精壮南下,北疆诸城工事必然迟滞。然南阳已成棋眼,无人敢置一词。马钧深吸一口气,肃然拱手:“臣领命!必督饬苦役营,如期凿通南阳血脉!”
“公衡,”王康目光落回仓曹掾周平身上,“南阳新军、禁军、屯田军、水营,人吃马嚼,转运之耗更如无底深渊。府库之粮,不可竭泽而渔。摊丁入亩推行四载,民有余粟。着仓曹即行《平籴令》:于雍、并、凉三州富庶郡县,以当地市价,购粮三百万石!储于长安、河东、南阳三地大仓!购粮钱帛,由金曹专项拨付,不得扰民,不得强征!此粮专供南阳军需!”
“主公圣明!”周平眼中迸出一丝光亮,这如同久旱逢甘霖,“三州承平数年,去岁又逢丰稔,民间确有余粮。臣必妥为措置,公平市易,解南阳燃眉!”
“公佑,”王康看向礼曹掾孙乾,“巴蜀刘璋,闭境自守,闻我取汉中,必如惊弓之鸟。着礼曹遣干练使臣,持孤亲笔信函及蜀锦百匹、河西骏马十匹,赴成都晓谕:孤取汉中,只为荡平张鲁邪教,安靖地方,无意巴蜀。更可应其所请,重开陇蜀边境小规模互市,以茶马盐帛交易,岁抽分利,安其心,亦增我府库之入。”
孙乾躬身:“臣领命。当择善辩通达之士,携厚礼,示之以诚,导之以利,必使刘季玉暂熄惊惧,不敢东顾。”
最后,王康的目光如鹰隼般攫住阶下神情凝重的程昱:“仲德!”
“臣在!”程昱踏前一步。
“汉中新附,南阳初定,豪强隐户,田亩飞洒,必如百足之虫!着军情司精锐尽出,会同法曹干员、户曹算吏,以雷霆手段,清丈汉水以北三十三县田亩,钩稽隐户隐丁!效河内、天水前例,敢有阴匿田亩、藏匿丁口者,无论士庶豪酋,首恶立诛,家产籍没,眷属徙边!所增田亩丁口,尽数录入版籍,充实税赋兵源!孤要在三个月内,看到南阳、汉中刮骨疗毒之后的新册!”王康的声音带着金铁之音,不容置疑。
程昱眼中厉色一闪,肃然拱手:“臣程昱,领命!军情司之刃,必为晋国公犁清污秽!”
一道道钧令如同无形的烽火,自未央宫疾驰而出,点燃了整个晋国庞大机器的运转枢纽。
***
长安西郊,军器监巨大的武库区尘封的库门被轰然拉开。堆积如山的铁札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三万一千七百副重甲,如同黑色的钢铁丛林。郑浑亲临督阵,嘶哑着喉咙指挥:“快!甲叶点数!汉中庞镇守使部,铁札甲六千副!神臂弩四千张!配套三棱破甲锥矛、横刀、箭矢,按营分装!南阳徐镇南部,铁札甲一万副!神臂弩六千张!并州世子部,铁札甲五千副!神臂弩三千张!余下镶铁皮札甲,尽数补齐缺额!装车!覆油布!今日启运!”辅兵营的士卒如蚁群般穿梭,沉重的甲胄兵器被搬上特制的四轮大车,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号令的呼喝声、车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支撑“悬刃”的钢铁洪流,分别驰向东南的南阳与西南的汉中。
千里之外的朔方郡苦役大营,凄厉的号角撕裂了寒风。校尉彭脱按刀立于高台,面对黑压压的队列,声如洪钟:“大将军钧令!刑期五年以下,身无残疾者,出列!南调南阳,修筑驰道!路成归者,刑期减半!”短暂的死寂后,队列爆发出骚动。减刑的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火种。三万被挑选出来的精壮丁夫,带着简陋的镐锄和仅有的御寒衣物,在监军工吏的押送下,沉默地汇成一条灰黑色的长龙,顶着塞外的风雪,蜿蜒向南。他们粗糙的脚掌将踏过黄土,为南阳铺就一条减少粮秣损耗的生命线。
雍州左冯翊,渭北粮仓重地。仓曹吏员手持盖着仓曹大印的《平籴令》文告,在里正、三老的簇拥下,敲响了村社祠堂前的铜锣。“大将军体恤民情,市价购粮啰——!粟麦菽豆皆可!现钱交割,童叟无欺!”饱经沧桑的农夫们从田野间、屋舍里聚拢,惊疑地看着官差手中沉甸甸的五铢钱串和公平的大秤。起初的犹豫在市价的吸引和官府的信用下逐渐消散。一袋袋饱实的粮食从农家地窖搬出,装上等候的漕船和牛车。这些承载着民间四年积累的粟麦,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长安、河东的官仓,成为支撑南阳前线最坚实的底气。
通往成都的崎岖金牛道上,礼曹精干使臣张裔(字君嗣)一行,押送着满载蜀锦、骏马的队伍,艰难跋涉。张裔不时展阅怀中王康的亲笔信函副本,字句早已烂熟于心:“……汉中之役,实为讨逆安民,绝无窥伺巴蜀之心。季玉坐守天府,保境安民,孤心甚慰。今特遣使通好,重启陇蜀互市之利,茶马盐帛,互通有无,共靖边陲……”他深知使命之重,既要打消刘璋引狼入室的恐惧,又要用实实在在的边境贸易之利,为长安金库打开一条涓涓细流。
南阳宛城,刚刚挂上“镇南将军府”匾额的原太守府,此刻森严如堡垒。程昱一身黑袍,坐镇中堂,脸色比玄衣更冷。他面前摊开着南阳、汉中三十三县的鱼鳞图册初稿,上面朱笔圈注之处,触目惊心。法曹干吏杜畿、户曹算吏苏则肃立两侧。
“查!”程昱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穰县费氏,田亩册载三千顷,邻田指认其界石夜移,侵吞无主荒田、军屯田逾七百顷!涅阳申屠氏,丁册在籍男丁四百口,然其坞堡佃户、匠作、私兵,隐丁不下千五!更有汉中降臣杨氏余孽,假托道观之名,隐匿山田……”他指尖重重戳在图册上,“此皆蠹虫!啃噬的是大军的粮饷,是晋国的根基!军情司各队,会同郡兵,即刻按册锁拿!首恶验明正身,就地枭首,传示各县!家产田亩,尽数籍没充公!眷属,无论老幼,发河套苦役营!敢有抵抗,格杀勿论!”
“诺!”堂下肃立的黑衣军情司精锐齐声应诺,声震屋瓦,旋即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出府门,马蹄声碎,杀气腾腾地扑向那些朱笔圈注的庄园坞堡。一场刮骨疗毒的清洗,在汉水以北的初春大地上,伴随着铁与血的气息,骤然展开。
***
十日后,兵曹掾赵俨将一份墨迹未干的简册呈至王康案头,上面罗列着南阳新编十营镇军校尉的拟定人选。
王康目光如电,扫过一个个名字:
“张嶷(字伯岐),生年189年(21岁),巴郡南充人。建安十一年(206年)于招贤馆投效,沉稳有谋,通晓地理,累功至靖武营军司马。擢南阳镇军博望营校尉。”
“州泰(字子震),生年190年(20岁),荆州南阳人(徙民二代)。讲武堂丙科魁首,精骑射,晓营垒。擢南阳镇军西鄂骑营校尉。”
“陈泰(字玄伯),生年193年(17岁),颍川许昌人,陈群长子。幼承庭训,通晓律令军略,入讲武堂深造未满期,然才具卓异。特擢南阳镇军棘阳营校尉,随军历练。”
王康微微颔首,这三人,一为蜀地才俊,一为新锐精英,一为名门之后,皆可造就。目光继续下移:
“于圭(字子璋),于禁长子,生年193年(17岁)。骁勇善射,擢朝阳营校尉。”
“高平(字子正),高顺之子,生年194年(16岁)。沉稳刚毅,擢堵阳营校尉。”
“徐盖(字子覆),徐晃之子,生年194年(16岁)。力大悍勇,擢育阳营校尉。”
“张雄(字子威),张合之子,生年194年(16岁)。精于斥候,擢穰县营校尉。”
“甘述(字子承),甘宁之子,生年194年(16岁)。熟谙水性,擢湖阳骑营校尉。”
“王览(字子彰),王祢之子,生年194年(16岁)。弓马娴熟,擢新野营校尉。”
“王德(字子明),王栓之子,生年194年(16岁)。通晓文墨,擢宛城营校尉。”
“可。”王康合上册页,将简册递还赵俨,“即发签令,命此十人克日赴南阳镇南将军府报到!着徐晃严加操练,务必使新军速成战力!南阳之盾,不容有瑕!”
“臣遵旨!”赵俨躬身退下。
王康起身,踱至巨大的疆域图前。他的手指缓缓拂过晋国辽阔的版图,从朔方风雪的边城,到河西走廊的烽燧,再到深入中原的南阳盆地。金曹的亏空、仓曹的告急、诸侯的合纵,如同图卷上涌动的阴云。然而,铁甲正在武装新军,驰道正在缩短补给,民间之粟正在充实官仓,隐田隐户正在化为国力,新一代的将星正在荆襄北境冉冉升起。
“深耕固本,以待天时。”王康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他目光如炬,穿透未央宫的巍峨穹顶,仿佛看到了那些穿梭于许昌、邺城、武昌、江陵之间的密使,也看到了南阳城头正在披上新甲的士兵,以及驰道上滚滚南下的粮车。霸业的根基,正在这千头万绪却有条不紊的深耕中,一寸寸变得更加坚实。风暴将至,而晋国的战旗,已在磨砺中发出铮铮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