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督查室那扇常年半掩的门，今天破天荒地敞开着，一股崭新的、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气流在走廊里回旋。
老李把胸脯挺得像只打鸣的公鸡，手里捏着个崭新的笔记本，唾沫横飞地给新来的几个年轻人传授“经验”：“待会儿去了征地办，都机灵点，跟紧我！别看那地方门槛高，我跟他们办公室的老张是老交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不敢不给面子。”
新来的科员小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戴着黑框眼镜，闻言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崇拜。
吴远山站在一旁，看着这“新老交融”的热闹场面，心里五味杂陈。他清了清嗓子，想说几句鼓劲的话，却又觉得任何官样文章在此刻都显得多余，最后只化作一句：“都注意安全，按苏副主任的指示办。”
办公室里，苏正并没有参与外面的动员。他正逐一审阅着新调入人员的档案。周书记这次给的人，确实都是“好苗子”，有从县委办下放的笔杆子，有从乡镇提拔上来的实干派，还有一个是刚通过省考分配来的法学硕士。
这已经不是一支杂牌军了，而是一支配置齐全、随时可以拉出去打硬仗的精锐小队。
“苏副主任，我们准备出发了。”老李探进头来，满面红光。
苏正放下档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老李，又落在他身后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身上。“老李，你经验丰富，负责交涉。小王，你学的是法律，负责核对文件和政策条款。记住，我们不是去吵架的，是去督查的。要文件，拿规定，他们不给，就把负责人的姓名、职务、还有不配合的理由，一五一十记下来。”
他没有提老李那所谓的“老交情”，只是清晰地布置了任务。
“明白！”老李拍着胸脯保证，“您就瞧好吧！”
看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吴远山凑到苏正身边，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征地办那个王平，油滑得很，我怕老李他们要吃闭门羹。”
“闭门羹是意料之中的。”苏正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我就是要看看，这扇门有多硬，门背后的人，有多横。”
……
清源县征地拆迁办公室，坐落在县城新区一栋崭新的六层小楼里，与周围其他略显陈旧的机关单位相比，显得格外气派。门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威严的光。
老李领着小王和另外两名同事，抬头看了看这气派的门脸，心里先虚了三分，但一想到自己是代表“苏副主任”来的，腰杆又硬了些。
一楼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明晃晃的，前台坐着两个年轻姑娘，正对着电脑屏幕咯咯直笑。
“同志，你好，我们是县委督查室的，来找你们王平主任，了解一下工业园区征地补偿的情况。”老李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在机关里练就的十足官腔。
前台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指了指旁边的一排沙发：“王主任在开会，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茶水没人倒一口，连个正眼都没人给一个。老李的“老交情”老张，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小王年轻气盛，有些坐不住了，低声问：“李哥，要不我们直接上楼去办公室找？”
“别急，”老李强作镇定，额角已经见了汗，“机关办事，讲究个程序。”
又过了半小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才慢悠悠地走过来：“你们是督查室的？跟我来吧，去三楼小会议室。”
几人跟着保安上了楼，被领进一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机斗地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几位是？”男人抬了抬眼皮，正是老李口中的“老交情”张副主任。
老李连忙换上一副笑脸，递上烟：“老张，是我啊，老李！这不是来跟你们学习学习嘛。”
张副主任瞥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烟，没接，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烟盒里的中华弹出一根点上，吐出一口浓烟：“学习？我们这儿有什么好学的。说吧，什么事？”
这下马威，让老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小王见状，上前一步，将盖着县委督查室红印的公函递了过去，不卑不亢地说道：“张副主任，我们根据县委指示，前来督查工业园区征地补偿相关事宜。需要贵办提供一下本次征地的补偿标准方案、城关镇东王村的补偿明细表，以及相关的财务支出凭证。”
张副主任接过公函，连看都没看就扔在桌上，嗤笑一声：“哟，口气不小啊。补偿方案？那是机密文件，能随便给你们看？补偿明细？涉及村民个人隐私，更不能给。财务凭证？那得等我们内部审计完了再说。”
他身体向后一靠，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滚刀肉的模样：“再说了，王主任今天一天都在市里开会，这些文件都在他办公室锁着，我也没办法。你们要是非要，也行，去县政府办公室、财政局、还有项目指挥部，把他们三家的领导签字都拿来，凑齐了，我再给你们开门。”
这纯粹就是刁难。督查室本就有权调阅文件，他却设置了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关卡。
“你这是不配合县委督查工作！”小王气得脸都红了。
“小同志，说话可要注意啊。”张副主任的脸沉了下来，“我怎么不配合了？我不是给你们指路了吗？是你们自己没本事拿到签字，可别把帽子往我头上扣。我们征地办，是全县重点项目的第一线，忙得很，没工夫陪你们玩这种办公室游戏。”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丢下一句“我还有个会”，便扬长而去，留下满屋的尴尬和二手烟。
老李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他本想来显摆一下人脉，结果脸被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
同一时间，征地办顶楼，王平的豪华办公室里。
根本没有什么市里的会议。
王平正穿着一身高尔夫球服，在办公室中央铺设的迷你果岭上，悠闲地推着杆。他身旁，一个身材妖娆的女秘书正弯腰帮他摆放着高尔夫球。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了免提。
“喂，王主任，督查室那几只苍蝇打发走了。”电话里传来张副主任的声音。
“嗯。”王平挥出一杆，白色的小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入洞。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没给他们什么东西吧？”
“放心吧，主任。我把他们支去跑签字了，够他们喝一壶的。”
“干得不错。”王平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叫苏正的是吧？仗着周书记撑腰，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打听打听，这工业园区的地，是谁在供？他想查账，就是想断咱们的财路。这小子，不知死活。”
女秘书适时地递上一杯冰镇果汁，柔声问道：“王主任，那要是他们真把签字凑齐了怎么办？”
“凑齐？”王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借他们个胆子！这事儿，县长那边都点过头，他周正国想翻盘，也得掂量掂量。那个苏正，不过是周正国扔出来探路的一条小狗罢了。蹦跶不了几天的。”
他喝了一口果汁，眼神变得阴冷：“让下面的人都把嘴闭紧了。谁要是敢乱说话，让他自己想想后果。另外，通知新源土石方那边，最近手脚干净点，别留下什么把柄。”
“好的，王主任。”
挂了电话，王平看着窗外那片正在被推土机夷为平地的广阔农田，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在他看来，那不是土地，而是一堆堆即将装进自己口袋的，黄澄澄的钞票。
……
督查室里，苏正的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他没有等老李那边的消息，因为结果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份工商注册信息。
【清源县新源土石方工程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王富贵】
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当苏正调出这位王富贵的身份信息时，一栏关系人信息让他眯起了眼睛。
【配偶：王秀莲】
【关系：兄妹】
王秀莲，这个名字苏正不陌生。她是征地办主任王平的亲姐姐。
线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连上了。这家公司，几乎可以断定就是王平用来承接工程、转移资金的白手套。
苏正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这张由亲属代持的网，织得并不算高明，但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背后必然有更强大的力量在支撑。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老李和小王几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苏副主任……我们……”老李满脸羞愧，嗫嚅着说不出话。
小王则把在征地办的遭遇，连同张副主任那副嚣张的嘴脸，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
苏正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辛苦了。”
他越是平静，老李心里就越是发毛。
“苏副，不，苏主任！这帮孙子太不是东西了！您下命令吧，咱们明天再去！我就不信了！”老李义愤填膺地表着决心。
苏正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报告纸上，开始书写。
不是给周书记的报告，也不是给县委的公函。
他写的，是一份督查室内部的立项报告。
【关于对清源县征地拆迁办公室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深入调查的报告】
他详细列举了群众来信反映的问题，以及今天调查组上门被拒的经过，将征地办不作为、乱作为、对抗组织审查的行为写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拿起那支爷爷留下的，笔杆上已凝结出玄奥符文的英雄钢笔，在报告的末尾，写下了一行批注。
这一次，他没有写反话，也没有讽刺。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诅咒的语气，写下了自己的“祝愿”。
在“处理意见”一栏，他写道：
“鉴于征地办工作极其‘出色’，补偿款项‘丰厚’，建议对王平主任及其核心团队予以‘嘉奖’，祝愿他们个人账户里的征地款，‘少’得可怜，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农民兄弟的‘满意’！”
写下最后一个字，笔尖的金色符文，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苏正将报告折好，锁进了抽屉。他知道，这颗子弹已经上膛，现在，只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又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王平贪的钱，一部分在他姐姐王秀莲的账户，另一部分，在他情妇名下的一家美容院里。地址是：春风路112号，‘梦莎丽’美容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