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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摇着头走了，留下一个被戳破的、关于“规范化管理”的滑稽真相。
苏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宁静。窗外，秋日的阳光将庭院里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几个其他科室的同事在树下闲聊，不时传来几声轻笑，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可就是这种极致的正常，让苏正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抑。
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
规范化管理。
他将这两个词在嘴里咀嚼，品出了一股陈腐又滑腻的味道。这套话术他太熟悉了。当他们想把黑的说成灰的，把灰的说成白的，就会发明出这样一套听起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词汇。它像一层厚厚的棉被，温柔地盖在尖锐的矛盾之上，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有声音也喊不响。
这是官僚体系最强大的武器之一，不是进攻，而是“消化”。它不与你辩论，不与你冲突，它只是用一套又一套的程序、一份又一份的文件、一个又一个新成立的小组，将你的锐气和棱角，慢慢地、无声地磨平、包裹、吞噬。
苏正感觉自己蓄满力道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棉花上。对方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这种感觉，比钱副主任那种跳梁小丑式的反扑，要难受一百倍。
他拿起桌上的那支英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下意识地转动着笔身，目光落在上面那些已经凝结成细小符文的金色纹路上。它们此刻显得有些黯淡，静静地蛰伏着，像是睡着了的猛兽。
老张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这些符文上。其中一个最细小的符文，似乎被这股冰冷的现实刺激了一下，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沉寂。
一股冰冷的、磅礴的力量，似乎正在这支笔的内部，缓缓苏醒。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属于他私人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苏正看了一眼屏幕，上面的名字让他的心神从那股无形的压抑中抽离出来。
林晚晴。
他划开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林镇长。”
“苏副主任，大忙人，没打扰你工作吧？”电话那头传来林晚晴带着笑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像山间的泉水。
“不忙，正坐着发呆呢。”苏正也笑了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和她说话，总能让他暂时忘掉那些令人头疼的公事。
“发呆？我们清源县最年轻的苏副主任，日理万机，还有空发呆？”林晚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再年轻的副主任，也得有事干才行。没事干，就只能对着窗户看树叶了。”苏正的话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寥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林晚晴冰雪聪明，立刻就从他这句半开玩笑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她收起了玩笑的语气，声音变得柔和而认真。
“小苏，我……听说了点事。”
苏正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正题来了。
“什么事？”他问。
“关于县医院的。还有……康泰医药。”林晚晴没有兜圈子，直接点了出来。她的声音压低了些，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沙沙的质感，也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关切。
苏正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听人说，你给县里递了份报告，是关于药品价格的，矛头直指康泰医药。”
“是有这么回事。”苏正承认了。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似乎重了一些。林晚晴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得太深。
“苏正，”她第一次没有叫他的官称，而是直呼其名，这让苏正的心里微微一动，“你知不知道，康泰医药这家公司，背景很不简单。”
“知道一些。”
“你知道的，可能只是皮毛。”林晚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凝重，“这家公司在清源县盘根错节，水深得很。很多人，很多事，都跟它牵扯不清。你这份报告递上去，就等于把手伸进了一个马蜂窝里。”
苏正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那支钢笔上。
他当然知道是马蜂窝。他不仅捅了，还想在里面点一把火。
“林镇长，我既然在督查室，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当没看到。”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明白你的为人。”林晚晴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担忧，“可是，做事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进两步。硬碰硬，尤其是在你根基未稳的时候，太容易吃亏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我听说……你的报告，被压下来了？”
苏正的心沉了下去。
连远在清水镇的林晚晴都知道了，看来这件事已经在某个圈子里传开了。马县长用沉默和拖延，给了所有人一个清晰的信号——这件事，到此为止。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
这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解释都更有力。它代表着一次失败，一次被权力碾压的挫败。
电话那头，林晚晴久久没有说话。她能想象得到，此刻的苏正，会是怎样的心情。那个在会议上敢于脱稿直言，面对钱副主任的刁难面不改色的年轻人，此刻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阻力。
“苏正，”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你这次……是不是玩得太大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在了苏正的心上。
玩得太大了吗？
他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悠闲踱步的同事，看着这座看起来平静祥和的县城。可在这片平静之下，有多少老百姓在为高昂的药价发愁？有多少人因为一场病，就耗尽了半生的积蓄？
他想起了那位在暗访中遇到的老大爷，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无助和抱怨。想起了自己口袋里那支笔，它觉醒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对抗这些不公吗？
如果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有什么意义？
“林镇长，谢谢你的提醒。”苏正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丝短暂的寥落被一扫而空，“我知道分寸。”
“你……”林晚晴还想再劝，但她从苏正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定了。
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倔。
“那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一句叮嘱。
“我会的。”
挂断电话，苏正将手机放在桌上。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但他的心境，却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
林晚晴的电话，像一阵及时的清风，吹散了他心头因为报告被压而积聚的郁结。那份来自朋友的真诚关心，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同时，她那句“是不是玩得太大了”，也像一面镜子，让他更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是的，对手很强大。强大到可以用“从长计议”四个字，就让一份铁证如山的报告石沉大海。强大到可以用一个“联合指导小组”，就想把丑陋的现实“规范化”。
他们以为这样，自己就会知难而退，就会像无数个前辈一样，被这套规则“消化”掉。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拿起那支钢笔，指腹轻轻摩挲着笔杆上那些玄奥的金色符文。冰凉的笔身，仿佛与他的心跳产生了共鸣。
既然你们想把这潭水捂住，想让一切“规范化”。
那么，就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吧。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敲下了一行标题——
《关于成立清源县“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的几点补充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