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光线,不知不觉间已变得柔和。
午后的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打磨光洁的木地板上,拉出两条长长的、安静的光带。空气中,墨香与旧竹简的微苦气息混合在一起,仿佛是时间本身的味道。
蔡文姬与貂蝉,一主一副,两张案几相隔不远。她们已经这样相对枯坐了一上午。
没有交谈,只有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公文时纸张的摩擦声。
蔡文姬正在修复一卷来自东观的《汉记》,残缺的竹片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被小心翼翼地归于原位。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像是在缝合一段破碎的历史。
貂蝉则在誊录那些政令。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力道均匀。但她的心,却远不如笔迹那般平静。
“……相国下令,于城西设孤儿院,收容流民遗孤,管其吃穿,教其识字……”
每多写一条,她心中那座用“大义”和“仇恨”搭建起来的城池,便多一道裂缝。她曾以为自己是奉献给祭坛的牺牲,要去刺杀一个无可救药的魔王。可如今,她却在他的书房里,用他赐予的笔,记录着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面前的这些竹简,冰冷而客观,没有一句褒扬,却比任何颂词都更具力量。
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与割裂。
就在这时,蔡文姬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轻声打破了沉默。
“妹妹,你看。”
貂蝉抬起头,顺着蔡文姬的目光看去。只见蔡文姬指着一卷摊开的古籍,上面记载的是孝桓帝时期的事。
“此处记载,延熹二年,皇甫规西征羌人,大胜。班师回朝时,朝中权贵皆出城相迎,唯独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人,因皇甫规不肯行贿,便怀恨在心,罗织罪名,将其下狱。”蔡文姬的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一丝幽幽的叹息,“皇甫将军门生故吏,凑钱千万,欲为其赎罪,将军却说:‘我宁可死于诏狱,也不愿以钱财苟活。’最终,还是太尉陈蕃、议郎张邈等人上书力保,才得以幸免。”
貂蝉静静地听着,她不明白蔡文姬为何突然说起这段旧事。
“史官写下这段,只用了寥寥数语。”蔡文姬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墨字,“可这背后,是多少人的奔走呼号,是多少个日夜的提心吊胆,又是何等的凶险与无奈?”
她抬起眼,看向貂蝉:“我们今日所录的这些政令,‘收容孤儿’四字,笔下一挥而就。可背后,是多少孩童的啼哭,多少官吏的辛劳,多少粮食的调度?史书上,或许只会留下一行字。可这行字背后的重量,又有谁能体会?”
貂蝉的心,被这番话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蔡文姬,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眼中没有鄙夷,没有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对于“真实”的探寻。
她忽然明白了蔡文姬昨日那个问题的深意。
“当一个人做的好事足以让万民称颂,做的恶事也足以让天下共讨时,史官的笔,该落在何处?”
是啊,该落在何处?
她正要开口,书房的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李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黑色深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屋内微微颔首。
“相国大人请二位去前厅,有新的‘史料’到了。”
他的语气平淡,但“史料”二字,却咬得格外清晰。
……
相国府的前厅,气氛与蔡文姬那间安静的书房截然不同。
数十名甲胄在身的西凉武将分列两侧,他们身上带着尚未散尽的煞气,如同林立的刀枪。大厅正中,陈默(董卓)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用一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
苹果是从系统商城兑换的,红得像血,散发着诱人的果香。
蔡文姬和貂蝉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一些武将眼中毫不掩饰的粗俗欲望。
貂蝉下意识地垂下头,而蔡文姬却坦然地迎着那些目光,走到厅中,对着主位上的陈默盈盈一拜。
“相国大人。”
陈默“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道:“来了?坐。”
他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两个位置。
侍女很快搬来坐席,位置离他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苹果的清香和淡淡的汗味。
“刚从冀州来的消息。”陈默将吃完的果核随手一扔,拍了拍手,对李儒示意了一下。
李儒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封军报,展开,用他那特有的、没有起伏的声调念道:“报,袁绍与公孙瓒,因冀州归属之争,已于界桥开战。公孙瓒率白马义从三万,与袁绍大将麴义所率八百‘先登死士’激战。白马义从……大败,死伤惨重。”
短短几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大厅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西凉武将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什么狗屁十八路诸侯,讨董联盟?我看是分赃联盟吧!”
“袁本初和公孙瓒,那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这就为了一块地,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还是相国大人英明!早就知道这群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
嘲讽声、讥笑声,不绝于耳。这些言语粗鄙的武将,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幸灾乐祸。
在这片嘈杂声中,蔡文姬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不是武将,听不出什么兵法优劣。她只听到了“开战”、“大败”、“死伤惨重”。
又是战争。
不是为了抵御外辱,不是为了清君侧,只是为了争夺一块地盘,那些本该同仇敌忾的“盟友”,就将刀剑挥向了彼此。
那可是冀州,是天下最富庶的州之一。战火一起,又将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有多少家庭分崩离析?
她下意识地看向貂蝉,发现貂蝉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貂蝉的脑中一片轰鸣。
袁绍……公孙瓒……
那不是义父王允口中,匡扶汉室的希望吗?那不是天下人翘首以盼,能够诛杀国贼董卓的英雄吗?
她还记得,在司徒府时,王允每一次收到关东传来的消息,都会激动得彻夜难眠,仿佛看到了汉室复兴的曙光。
可现在,这曙光,自己熄灭了。
他们甚至没有再向长安前进一步,就在为了自己的私利,自相残杀。
那她算什么?
她所做的一切,她准备好付出一切的“大义”,又算什么?
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都安静!”
陈默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扫视了一圈那些幸灾乐祸的武将,脸上没什么笑意。
“一群蠢货,有什么好笑的?”他骂道,“他们打得越凶,死的汉人越多,流的血越多,最后便宜的是谁?是草原上那些饿狼!”
武将们顿时噤声,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陈默这才将目光转向身边的蔡文姬和貂蝉,他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看好戏的神情。
“二位,听到了吧?”他拿起桌上另一只苹果,抛了抛,“新的史料,热乎着呢。你们说,这笔该怎么写?”
他看着蔡文姬:“蔡大家,你是史学大家。你来写,是写‘袁绍背信弃义,窃据冀州’,还是写‘公孙瓒野心勃勃,挑起战端’?他们可都打着‘为国讨贼’的旗号呢。这旗号,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可笑?”
他又看向貂蝉,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貂蝉姑娘,你来说说。你义父王司徒,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是会痛心疾首,大骂他们忘了初心?还是会……为自己选错了人,而感到后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扎在两人最痛的地方。
蔡文姬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史笔如铁,可面对如此荒唐的“现实”,她发现那支笔,竟重逾千斤,根本无从落下。
貂蝉更是浑身冰冷,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无所遁形。
陈默似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写不出来?我教你们。”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就这么写:建安二年春,关东诸侯联军,名为讨董,实为分赃。赃物未得,先起内讧。盟主袁绍,与北平太守公孙瓒,为争冀州,会战于界桥。此战,无关忠义,无关国贼,只为私欲。”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蔡文姬和貂蝉身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此战,宣告所谓‘天下英雄’之盟,彻底沦为一场闹剧。也让天下人看清,谁,才是真正让这个天下流血不止的……国贼。”
说完,他拿起那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清脆的响声,在大厅里回荡。
蔡文姬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天下人唾骂的“国贼”,此刻却用最残酷的言语,为关东那场“英雄”之间的战争,下了最精准的定义。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所读的那些圣贤书,那些关于忠奸、善恶的定义,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而貂蝉,则缓缓地低下了头。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没有再去看那个男人,也没有去看周围的任何人。
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问自己。
义父,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