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色的风衣，像一滴被夜色迅速稀释的浓墨，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才重新涌回李主任的耳朵。汽车的鸣笛，商铺的音乐，行人的说笑，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尖锐而刺耳，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双腿如同灌了铅。马路对面那片刚刚还活色生香的霓虹，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藏着那件黑色的风衣，那双冰冷的眼睛。
恐惧，不再是刚才那种悬于头顶的、模糊的威胁。它已经具象化了。它有了身高，有了体型，有了那件标志性的风衣，甚至有了一个具体到令人发指的动作——那个用手指比成的，对准林正眉心的“枪口”。
“走……走啊！主任！”李主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抓住林正的胳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拖离这个让他感觉下一秒就会有子弹射来的地方，“上车！快上车！”
他的手冰冷，汗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林正没有反抗，任由他拉扯着。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平静得像一潭结了薄冰的湖水。直到被李主任塞进副驾驶座，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砰！”车门被李主任用摔的力道关上，他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坐进驾驶位，双手哆哆嗦嗦地去拧钥匙。金属钥匙与锁孔碰撞，发出一连串“咔哒咔哒”的脆响，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插了进去。
引擎发出一声不情愿的轰鸣，车子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猛地向前一窜，汇入了车流。
李主任的后背死死地贴在座椅上，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不敢看后视镜，总觉得那件黑色的风衣会鬼魅般地出现在车后座上。
“报……报警！不，直接给周主任打电话！让他派人保护您！不不，我们现在就去市委大院，那里最安全！”李主任的语速快得像在扫射，一个个念头从他混乱的脑子里蹦出来，每一个都代表着极度的恐慌。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将他的恐惧无限放大。
林正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在他的瞳孔里拉扯出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一场盛大而虚无的梦境。
“李哥。”他忽然开口。
“啊？！”李主任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一抖。
“你车里……有水吗？”林正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水？有有有！”李主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从储物格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主任您……您渴了？”
林正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带来一丝清醒的镇定。
他看着李主任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忽然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在人最多的地方现身？”
李主任一愣，车速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脑子已经被恐惧填满了。
“为……为什么？示威？警告？”
“是，但不够准确。”林正将水瓶放在腿上，“他是在告诉我，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种方式‘送行’，就意味着，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规则和法律。人多的地方，对他来说不是限制，反而是最好的掩护。他像一条鱼，而整个高新区，就是他的海。”
这番冷静到冷酷的分析，让李主任打了个寒颤。他感觉车里的暖气，似乎失去了作用。
“那……那我们更应该躲起来！避其锋芒！”
“躲？”林正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莫测，“我们能躲到哪里去？躲进市委大院，他进不去。但王建军呢？赵立新呢？那些今天站起来的企业家呢？他们能躲进去吗？”
李主任沉默了。
“他今天演这一出，就是想把我们变成和你现在一样的状态。”林正的声音不重，却字字敲在李主任的心上，“让我们怕，让我们乱，让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防备他这个看不见的幽灵上。那样，我们就没空去管那些‘面条’了。一碗没人管的面，放着放着，自然就坨了，烂了。到那个时候，他都不用亲自动手。”
他把那瓶水又递还给李主任：“喝口水，李哥。别让他得逞。”
李主任机械地接过水瓶，灌了一大口。他看着身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领导，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所谓的宦海沉浮的经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幼稚得可笑。
林正不是不怕，他只是看得比恐惧更远。
车子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林正所住小区的楼下。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路灯昏黄，树影斑驳，显得格外安静。
“主任，我……我送您上去吧？”李主任还是不放心，他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总觉得那些晃动的树影里，藏着一双眼睛。
“不用了。”林正解开安全带，“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晚上，用两种粗暴的方式。今晚，他要的是心理上的胜利。”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回去的路上开慢点，别自己吓自己。”林正站在车外，对李主任说，“明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开会，研究第一批惠企政策的落地细节。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还……还开会？”李主任的舌头都大了。
“开。”林正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而且要开得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这是我们对那碗‘送行面’，最好的回敬。”
说完，他关上车门，转身走进了单元楼的阴影里。
李主任呆坐在车里，看着林正的背影消失，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忽然发现，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竟然慢慢平复了下来。
恐惧还在，但主心骨，回来了。
……
回到家，林正反锁上门，没有开灯。
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静静地站着。整个城市的喧嚣，仿佛都被这层玻璃隔绝在外。
白天的从容，车里的冷静，楼下的镇定，都在此刻，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眉心。
那个黑衣人用手指比成的“枪口”，那个无声的“砰”，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是神，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感到后怕，也会感到那种被毒蛇盯上时的刺骨寒意。
【叮！】
脑海中，久违的系统面板自动弹出。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怨念’已将宿主锁定。】
【锁定源分析：未知。怨念强度：极高。威胁等级：致命。】
【当前官气‘威临’境界可形成护体气场，能抵御部分恶意侵蚀及精神干扰，但无法豁免直接的物理性致命危险。】
【系统建议：1. 立即脱离当前环境，寻求庇护。2. 暂停一切激进行为，降低怨念锁定强度。】
林正看着那两条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建议，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系统的建议，和李主任的想法，如出一辙。这是最理性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不能选。
他打开灯，房间瞬间被温暖的灯光填满。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了泼脸。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青年，眼神清亮，但眉宇间，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他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的灵魂。
忽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到，在镜子里，自己身后的背景，不再是那片熟悉的白色瓷砖墙壁。
镜中的他，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影。那人影没有脸，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像一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鬼魅，正用那不存在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他。
幻觉。
林正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心理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心理阴影，是系统提示的“精神干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镜子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白色的墙壁，温暖的灯光，一切如常。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知道，那个幽灵，已经住进了他的影子里。
林正回到客厅，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身体很累，精神却异常亢奋，毫无睡意。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名叫【催更的】的联系人。看着那几条简短而致命的短信，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点开输入框，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几秒钟后，一条新的短信，被他发送了出去。
发完之后，他将手机扔到一旁，闭上了眼睛，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与此同时，在高新区某处隐秘的顶层豪宅里。
一个穿着黑色丝绸睡袍的男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红酒，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他身形挺拔，气质儒雅，与面馆外那个阴冷的“幽灵”判若两人。
他的手机，就放在一旁的吧台上。
“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动着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沉不住气了吗？”他轻声自语，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酒，这才转身，拿起手机。
当他看到屏幕上那条新来的短信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条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和一个标点符号。
“汤里的盐我帮你倒了，面，我请大家吃。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