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交通，前所未有地顺畅了起来。
这成了县城里，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垂髫小儿，人人津津乐道的奇迹。
曾经的“首堵”文化路，如今成了司机们最爱走的路。开车行驶其上，如同在一条绿色的波浪里冲浪，一个绿灯接着一个绿灯，那种丝滑的体验，让许多老司机都感到不真实。他们甚至会下意识地备刹车，以为下一个路口必是红灯，结果抬头一看，依旧是明晃晃的绿灯在向他们招手。
县政府的电话，也从过去的投诉热线，变成了表扬专线。有退休老干部打电话来，激动地说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清河县不堵车，死也瞑目了。也有年轻的妈妈打来电话，高兴地说现在每天能多出半小时陪孩子，这半小时，千金不换。
这些感谢与赞誉，如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了林正系统面板上不断上涨的金色民心值。
而那场以雷霆之势掀起的交通系统整顿风暴，也早已尘埃落定。
交通局长马卫东，连同他背后牵扯出的利益链条，在徐晴团队那份“能呈上省长办公桌”的报告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被戳破的窗户纸。市纪委的工作组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带走了一批人，也留下了一片官场地震后的寂静。
没人再敢提什么“拓宽文化路”的方案，也没人再敢质疑那几架盘旋在城市上空的无人机。
林正，这个名字，在清河县的官场上，已经从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谁也不敢小觑的、符号般的存在。
然而，作为风暴的中心，林正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他知道，交通拥堵只是城市病症中最显眼的一颗脓疮，挤掉了它，固然痛快，但病根，或许还深埋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天下午，林正谢绝了几个部门“交流交通治理经验”的宴请，提前下了班。他没有开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家。
他特意绕开那些光鲜亮丽的主干道，钻进了几条背街小巷。
刚拐进一个叫“柳树巷”的地方，一股酸腐馊臭的气味就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的鼻腔。味道的来源，是巷口一个半人多高的绿色铁皮垃圾桶。垃圾桶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堆成了小山，溢了出来，散落一地。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警惕地撕咬着一个破损的快餐盒。
一个刚放学的孩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绕着这片狼藉，一溜烟跑远了。
林正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记得县环卫处的规章上明确写着，居民区的垃圾，必须日产日清。现在才下午四点多，离晚饭高峰还早，垃圾桶怎么会满成这样？
他继续往前走，情况大同小异。几乎每条小巷的垃圾桶，都处于超负荷的状态。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馊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居民区。
这与他在主干道上看到的干净整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像一个化了浓妆的人，妆容精致，但你凑近了，依旧能闻到她身上没洗澡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林正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份关于全县环卫系统的工作报告。
报告是县环卫处处长魏国力亲自送来的。
魏国力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他头顶的官气不算旺盛，但很稳定，民怨黑气也不明显，属于那种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的老油条。
“林局长，您要的报告。”魏国力双手将报告递上，姿态放得很低，“我们环卫处的工作，千头万绪，辛苦是辛苦，但只要能给县里创造一个干净的环境，给领导分忧，我们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说话滴水不漏，既表了功，又诉了苦，还顺带捧了林正一记。
林正没说话，只是翻开了报告。
报告做得非常漂亮，各种数据详实，图文并茂。全县有多少个垃圾桶，多少辆清运车，多少名环卫工，每天清运多少吨垃圾，处理率百分之百，各项指标全部达标，甚至超额完成。如果只看这份报告，清河县的环卫工作简直可以评为全国模范。
“魏处长，这份报告我看完了。”林正放下报告，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我想问个问题，我们县的垃圾清运，真的是日产日清吗？”
魏国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自然：“林局长，这个您放心！我们严格按照规定执行，主干道一天两清，居民区保证一天一清，绝不含糊！”
“是吗？”林正的语气很平淡，“可我昨天下午在柳树巷、杨家胡同那边转了转，那里的垃圾桶，可都快堆成山了。”
魏国力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微的汗珠，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愤慨的表情。
“哎呀！林局长，您说的是那里啊！您是不知道，那几片是老城区，住户多，乱扔垃圾的现象也特别严重。我们前脚刚清理完，后脚他们就又扔出来了。我们的环卫工人也是人，不是机器，实在是防不胜防啊！这主要是部分群众的素质问题，我们也在加强宣传教育，但这个……需要一个过程嘛。”
他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全成了“群众素质不行”。
林正看着他，没有再追问。他知道，跟这种人打嘴仗，不会有任何结果。
“群众素质确实需要提高。”林正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这样吧，魏处长，为了提升我们县的城市管理水平，我有个想法。从下周开始，我们在全县推行垃圾分类试点，同时，给所有的垃圾清运车，安装GpS定位系统。”
“垃圾分类？GpS？”魏国力愣住了，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对。”林正解释道，“垃圾分类，可以从源头上减少垃圾总量，利国利民。安装GpS，可以实时监控清运车的行驶轨迹和作业时间，确保每一辆车都按时按点到达指定位置，避免出现遗漏。这也能提高我们的管理效率，为我们优秀的环卫工人正名嘛。你觉得怎么样？”
魏国力的脸色变幻了几下，心里把林正骂了个狗血淋头。
垃圾分类？费力不讨好，老百姓谁听你的？还GpS？那不是把所有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了吗？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点子这么损！
但他嘴上却不敢说个“不”字，现在林正在县里的风头正劲，又是何县长跟前的红人，谁敢当面顶他？
“好！好啊！”魏国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局长这个提议高瞻远瞩，跟国际接轨！我们环卫处坚决拥护，全力执行！我回去马上就开会落实，保证把这件事办好，办漂亮！”
看着魏国力“激情澎湃”地离去，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县里关于“垃圾分类”和“GpS监控”的政令，以极高的效率推行了下去。
魏国力表现得比谁都积极，又是开动员大会，又是上电视台表决心，把场面搞得轰轰烈烈。
然而，实际情况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垃圾分类的宣传册，印得很精美，但发到居民手里，大多成了垫桌脚或者引火的废纸。摆在小区的分类垃圾桶，依旧是“一锅烩”，厨余垃圾和可回收物亲密地躺在一起。
而那些安装了GpS的垃圾清运车，似乎也并没有变得更勤快。林正调取后台数据，发现车辆的行驶轨迹、停留时间，都完美得像教科书一样。可背街小巷的垃圾桶，依旧是时常爆满。
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阳奉阴违，软性抵抗。
这天夜里，林正没有待在办公室，而是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装，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城郊的垃圾填埋场。
一股冲天的恶臭，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他没有靠近，只是躲在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静静地观察着。
一辆辆垃圾清运车，打着车灯，排着队驶入填埋场。它们在磅秤上过磅，然后开到指定的卸货区，将一车垃圾倾倒下去，再开出来，在另一头的磅秤上称量空车重量，最后驶离。
整个流程看起来井然有序，毫无破绽。
林正盯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车辆，系统面板自动浮现，将每一辆车的车牌号、进场时间、出场时间、载重数据都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他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一辆车离开，填埋场恢复了寂静。
回到招待所的“作战室”，林正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边是今天白天从环卫处后台调取的所有车辆的GpS行驶报告和工作日志，另一边，是他刚才在填埋场亲手记录的数据。
他将两份数据，导入了一个自己编写的小程序里，进行比对。
很快，一行红色的异常提示，跳了出来。
【警告：车辆“清A-h7741”，官方记录载重8.2吨，实际过磅载重预估约5.5吨，差值2.7吨。】
【警告：车辆“清A-h9527”，官方记录行驶里程45公里，GpS轨迹里程46公里，但根据其加油记录与油耗模型，预估可行驶里程仅为35公里，油耗异常。】
【警告：车辆“清A-h6688”，官方记录显示其在“柳树巷”停留作业15分钟，但该时间段内，车辆GpS信号有3分钟的漂移记录，疑似使用了信号干扰设备。】
一条条异常数据，触目惊心。
林正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魏国力那份天衣无缝的报告，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虚报载重量，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装满一车，就开去填埋场，却按满载的重量上报，套取垃圾处理费。
油耗异常，意味着他们可能中途卖掉了部分柴油，或者根本没跑够记录上的里程，多出来的油费，自然就进了私人的口袋。
而GpS信号干扰，更是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在作业时弄虚作假，车停在那里不动，人却不知道在哪里歇着。
这些蛀虫，把国家的资产，当成了自己的提款机。他们侵吞的每一分钱，都是从老百姓本应享受到的、干净整洁的环境里，抠出来的血和肉！
林正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辆油耗异常的“清A-h9527”上。
他点开这辆车的详细信息，一个司机的名字跳了出来：王老三。系统面板上，这个王老三头顶的民怨黑气虽然不重，但官气栏里，却显示着一种“受胁迫”的灰色状态。
林正的脑中，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宁静的县城夜景。
魏国力以为他用一套漂亮的假数据，就能把自己糊弄过去。他以为自己那一套阳奉阴违的把戏，玩得天衣无缝。
可惜，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能看见数据背后一切谎言的人。
林正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徐组长吗？睡了没有？又要麻烦你一下了……对，还是数据。不过这一次，我不要天上的，我要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