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办公室里,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燥而沉重。
何平那句“原则上……不同意”,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林正的心口。他感觉到自己刚刚因为那个来自市府的电话而升腾起的热血,正在一寸寸地冷却下去。
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那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为林正那份过于超前的热情,冷静地倒数着。
何平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轻轻呷了一口。他的目光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波澜,却能将人所有的冲动和浮躁都吸进去。他不是在否定林正,他是在用一个成熟政治家的经验,给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上一堂最现实的课。
林正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何县长说的每一个字,都站在“理”上。财政、风险、政绩,这三座大山,是任何一个主政官都必须小心翼翼去平衡的。
可是,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老交警刘师傅被尾气和怨气熏得发红的眼睛,是那个年轻母亲提着菜被堵在人行道上的无助,是那个外卖小哥在车流中亡命穿梭的焦急。
这些,不是冰冷的数据,不是文件上的报告,而是这个县城里,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每一天都在忍受的煎熬。
【民心所向】的能力,让他能比别人更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拥堵路口上空盘旋不散的,名为“民怨”的灰色气流。不做,这些气流只会越来越浓,直到有一天,成为压垮这个县城活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县长。”林正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寂。
何平抬起眼皮,看着他。
“您说的对,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林正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争辩的火药味,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理性的探讨,“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怕扯着自己,就选择原地踏步,甚至往后退。”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何平的办公桌前。
“您担心投入太大。但我们有没有算过另一笔账?因为交通拥堵,全县每天损失的经济成本是多少?因为物流不畅,我们招商引资的企业,他们的运输成本要高出多少?因为救护车、消防车可能被堵在路上,我们又要付出多大的社会成本?这些,都是看不见的投入,是每天都在流血的伤口。”
何平的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着,没有言语,但眼神里的审慎多了一丝探究。
“您担心见效慢,风险大。我承认,任何新系统都有风险。所以,我们不必一步到位,全县铺开。”林正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我们可以搞试点。就选那个最堵的,民怨最大的文化路十字路口。先把它打造成一个‘智能路口’。投入不大,周期也短。成了,我们有了经验,有了数据,再向全县推广就有了底气;万一效果不理想,我们的损失也控制在最小范围。用最小的成本,去验证一个最大的可能,这笔账,我认为是划算的。”
这番话,让何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从全面铺开到单点试点,这个年轻人,反应很快。他不是一个只会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的愣头青。
“至于您说的政绩,老百姓看不见摸不着。”林正说到这里,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县长,政绩是什么?是路修得有多宽,楼盖得有多高吗?我认为是,但又不全是。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他们每天出门,堵不堵车,心里最清楚。我们如果真能把这个老大难问题给解决了,哪怕用的方法他们看不懂,但那种顺畅出行的舒心,就是最实在的口碑,是任何宣传报道都换不来的。”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今天下午,市长办公室给我打了个电话。”
何平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件事,他知道,但他没想到林正会如此坦诚地当面说出来。
“电话里,也问到了我对县城交通的看法。”林正继续说,“我提了‘智慧交通’这个想法。对方没表态,但也没反对。”
他点到即止,没有多说一个字。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
市里,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方向。谁先走一步,谁就可能占得先机。这已经不单单是清河县内部的事务,它可能成为一个让市领导,乃至更高层领导眼前一亮的“样板工程”。
这已经不是一条路、一个系统的政绩了,这是一张通往更高平台的“入场券”。
何平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林正,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把没有鞘的利剑,锐气逼人。但他又不是只有锐气,他懂得迂回,懂得借力,懂得如何将自己的理想,包装成一个让上级也无法拒绝的方案。
“小林啊。”何平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你知不知道,县交通局的局长,孙志强的连襟,为了拓宽文化路那个方案,前前后后跑了多久?设计院的图纸都出了三稿了。”
林正的心头一凛。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深水区。任何一项工程背后,都牵扯着复杂的人事和利益。
“我不是要否定交通局同志们的工作。”林正立刻表明态度,“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选择一条更科学、更长远的路。物理拓宽和系统优化,完全可以并行不悖。路要修,但‘大脑’更要升级。”
“说得轻巧。”何平哼了一声,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你说的那些成功案例,都是大城市。我们清河县,没那个技术,也没那个人才。”
“技术可以买,人才可以请。”林正见有了松动,立刻跟上,“国内顶尖的科技公司,都很乐意和政府合作,打造标杆项目。至于钱……”
林正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何平都感到意外的话。
“前期的可行性研究、方案设计、预算评估,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不动用县财政一分钱。”
何平彻底坐直了身体,他盯着林正的眼睛:“你自己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
“我可以去化缘。”林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狡黠的笑容,“去找那些对我们县的投资环境持观望态度的企业家,比如那位环保科技公司的老总。告诉他们,我们清河县不仅要发展绿色产业,还要打造一座最智慧、最宜居的县城。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营商环境广告。我相信,会有人愿意为这份‘诚意’买单,哪怕只是提供一些技术支持和友情赞助。”
他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何平感觉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认知,又被刷新了一遍。他不仅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甚至……是个画大饼的高手。
而且他画的这张饼,闻起来还挺香。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冰点,慢慢回温,甚至开始有些发烫。何平看着林正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知道,今天如果自己不松这个口,这个年轻人恐怕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把办公桌的木头都盯出个洞来。
他沉吟了许久,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内心博弈。这个项目,做成了,功劳是大家的,但林正是首功,风头也是他的。做败了,自己这个拍板的县长,责任最大。可如果因为自己的求稳,错失了一个让清河县、也让自己更进一步的机会……
最终,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黄铜钥匙,扔在了桌上。钥匙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是县政府招待所三楼最东头那个小会议室的钥匙,基本没人用。里面有桌有椅,有电话。”
林正愣了一下,没明白何县长的意思。
何平看着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威严。
“你不是要搞方案,要搞预算吗?光凭一张嘴可不行。我给你三天时间,就三天。”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你一个人,不准动用局里的人,不准以政府的名义发任何文件。用你自己的办法,去把你说过的那些东西,变成一份白纸黑字的,能拿到县委常委会上讨论的东西。一份详细到每个路口需要多少个摄像头、每个摄像头是什么型号的方案;一份精确到每一笔钱花在什么地方、能产生多少效益的预算;还有一份,能让市里领导看了都点头的,关于清河县打造‘智慧城市示范点’的申请报告。”
他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天后,你把这些东西放到我桌上。如果东西能说服我,我就拿到常委会上,替你跟那帮老家伙们干一架。如果东西说服不了我……”
何平顿了顿,目光如刀。
“这把钥匙,你给我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以后,关于‘智慧交通’这四个字,在清河县,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林正接过那把钥匙,黄铜的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入手冰凉,却又分量十足。这重量,是何平的信任,是全县百姓的期盼,更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豪赌。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何平,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何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陷进了宽大的椅背里。他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疯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可万一,真让他给干成了呢?”
招待所三楼的走廊尽头,林正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积了灰的门。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很简单,一张长条会议桌,几把椅子,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窗帘拉着,让整个空间显得昏暗而压抑。
林正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清河县城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那些光点之下,是拥堵的街道,是焦急的人群,是他想要改变的一切。
七十二小时。
一个人,一间房,一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正看着窗外的夜景,非但没有感到压力,反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从胸膛中升腾而起。
他掏出手机,翻到了那个环保企业家的电话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喂,周总吗?我是清河县的林正。有个价值千亿的生意,想找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