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江州的晚高峰如约而至。
一辆外形低调到近乎朴素的大众辉腾，悄无声息地停在启航生物公司街对面的咖啡馆旁。车里，林征和顾少铭一人端着一杯咖啡，安静地看着对面那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
“兄弟，你说你这车，是不是有点太低调了？这不符合你现在的身价啊。”顾少铭嘬了一口咖啡，忍不住吐槽。
林征没有理他，只是看着人流从大楼里涌出。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背着一个半旧的电脑包，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工作榨干的疲惫。正是顾涛。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仿佛想尽快逃离身后的那栋大楼。
林征放下咖啡杯。
“该你了。”
“瞧好吧！”
顾少铭立刻推开车门，整理了一下自己骚包的范思哲外套，大步流星地朝马路对面走去，脸上瞬间堆满了夸张的惊喜。
他算准了顾涛的路线，一个“恰好”的转身，直接拦在了顾涛面前。
“我靠！顾涛？真是你小子！”
顾少铭的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他一把搂住还有些发懵的顾涛，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
顾涛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扶了扶眼镜，看清来人后，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讶：“少铭？你怎么在这？”
“我刚在这边办完事，正准备走呢！这不巧了吗这不是！”顾少铭的演技堪称浮夸，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辉腾，“走走走，我兄弟也在，咱们哥仨好久没聚了，今晚必须喝几杯！”
不等顾涛拒绝，顾少铭就半拉半拽地将他带到了车前。
林征已经下了车，微笑着靠在车门上。
“林征！”顾涛看到林征，疲惫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大学时，他和顾少铭一个宿舍，关系极好。
“好久不见，学长。”林征上前，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走！别在这杵着了，我知道附近有家大排档，烧烤贼地道！咱们哥仨今晚不醉不归，重温一下大学时光！”顾少铭大手一挥，直接拍板。
夜色渐浓，街边的大排档里人声鼎沸。
塑料桌椅，一次性杯子，空气中弥漫着孜然和炭火的混合香气。
三人面前摆满了烤串和冰镇啤酒。
“来来来，为了咱们兄弟久别重逢，干一个！”顾少铭举起杯子，满脸红光。
酒过三巡，话匣子也打开了。
顾少铭开始了他一贯的吹嘘，从他家公司最近又拿了哪个地块，到他又换了哪辆新的跑车，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顾涛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地听着，偶尔附和地笑一笑，默默地喝着啤酒，对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却是一个字也不提。
林征敏锐地察觉到，顾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化不开的郁气之中。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那种怀才不遇的压抑，几乎要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林征安静地吃着烤串，看似在听顾少铭吹牛，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顾涛。
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当顾少铭偶尔吹牛吹到一些时髦的科技概念时，比如什么“基因编辑”、“细胞再生”，顾涛虽然依旧沉默，但他的耳朵会不自觉地微微动一下，捏着啤酒杯的手指，也会无意识地在沾满水汽的桌面上，划动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分子结构式。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是时候了。
林征放下手里的烤串，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说起来，我最近对美妆行业挺感兴趣的。前两天听人说，现在最火的是一个叫‘量子护肤’的概念，说是能用量子能量穿透皮肤屏障，直接作用于细胞，听起来特别高大上。”
他看向顾涛，露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学长，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觉得这东西靠谱吗？”
话音刚落。
一直沉默的顾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
“狗屁！”
他把啤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酒液都溅了出来。
“那他妈就是纯粹的商业骗局！是伪科学！”
顾涛的技术宅之魂，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涨红了脸，激动地开始了他的“科普”。
“量子？他们懂什么是量子吗？量子是构成物质的最基本单元，具有波粒二象性，它的状态在观测前是叠加态，根本不可能被稳定地‘发射’出去作用于皮肤！”
“还穿透皮肤屏障？我们的皮肤角质层有多致密他们知道吗？细胞膜的选择性通透原理他们懂吗？这就是拿一个普通人听不懂的高级名词，来包装一个毫无科学依据的垃圾产品，收割智商税！”
他的语速极快，言辞犀利，充满了对这种伪科学的鄙夷和对自己专业领域被玷污的愤怒。
顾少铭都听傻了，呆呆地看着判若两人的顾涛。
林征却顺着他的话，继续添了一把火。
“可是我看他们的宣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很多明星站台，市场反响也很好啊。”
“那是因为消费者不懂！他们只会被华丽的辞藻和虚假的承诺蒙蔽！”
顾涛的情绪更加激动，他站了起来，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双手挥舞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学术演讲。
“真正的未来，根本不是这些花里胡哨的伪概念！真正的未来，在于‘靶向细胞修复’！”
他的双眼，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林征在大学实验室里见过的那种，近乎狂热的神采。
“每个人的皮肤问题，根源都不同！衰老、暗沉、皱纹，本质上都是不同细胞的功能性衰退！我们要做的，不是用什么能量去‘轰击’，而是要通过生物信使，像精确制导的导弹一样，将特定的活性因子，精准地投送到那些出了问题的靶向细胞里，对它进行修复、激活、甚至是替换！”
“这才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这才是真正的、下一代的护肤科技！”
大排档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
这个穿着廉价衬衫的男人，在油腻的灯光下，阐述着一个足以颠覆整个行业的宏伟蓝图。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名为“天才”的光芒。
然而，这光芒，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
当他说完最后一句，周围只有顾少铭目瞪口呆的表情和林征若有所思的沉默时，顾涛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那股刚刚燃起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他又变回了那个疲惫、压抑的普通职员。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口吻，低声说了一句。
“反正……也只是想想。”
这一句话，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一顿饭，就在这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分别时，顾少铭还要拉着顾涛去下一场，被林征拦住了。
林征走到顾涛面前，没有提任何关于工作、关于招揽的事情。
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顾涛的肩膀。
“这么好的想法，如果不能变成现实，太可惜了。”
说完，他便转身和顾少铭一起上了车。
辉腾很快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中。
顾涛一个人站在路边，晚风吹过，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回到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把自己扔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林征最后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回响。
“太可惜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大排档里，唾沫横飞、激动不已的样子。
那份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热情和理想，在今晚，被毫无征兆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里，悄然埋下了第一颗怀疑与期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