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脱身,梨花扶着紫苏的手,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金光,可此刻看在梨花眼里,却仿佛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太后的允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碗苦涩的汤药终于可以停了,这本该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可梨花心头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什么。
“小主,咱们现在是回关雎宫吗?”紫苏轻声问道,小心地为梨花撑着伞,目光却忍不住打量着她略显恍惚的神色。
梨花脚步微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宫殿群深处某个方向,她沉默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渴望。
“去长生殿。”这三个字几乎是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紫苏闻言,脸上难掩讶异,“长生殿?小主您从不主动往长生殿去的。”
是啊,她从不主动。在这深宫里,她一直谨守着分寸,克制内心,可今日,从慈宁宫出来的那一刻,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驱使她往那个方向去。
“今日,只是想走走。”
梨花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语,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为何第一个念头,竟是想要见到元岁寒。
是想从这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身上,寻得一丝真实的慰藉?还是想在他身边,确认自己这番谋划的价值?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在这个充满算计的时刻,靠近那份让她心安又心乱的温暖。
她没有再解释,只是迈开了步子。
紫苏心中却实在是欢喜,连忙跟上,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小主终于肯主动接近皇上了,这是好事。
长生殿位于前朝与后宫的交接处,殿宇巍峨,守卫森严。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恭敬地行礼后,便进去通传。
不多时,卜喜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十分殷勤,“奴才给瑶婕妤请安,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听说小主来了,十分欢喜,让您直接进去呢。”
踏入长生殿,一股不同于慈宁宫的沉肃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书架林立,卷帙浩繁。
元岁寒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身着明黄色常服,眉头微蹙,专注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更衬得他侧脸轮廓分明,天威难测。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元岁寒并未立刻抬头,朱笔也未停,仿佛完全沉浸在政务之中,可唇角却是迅速一弯,难掩愉悦,沉声笑道:“朕的梨花,可是稀客。”
梨花只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调侃,轻声道:“嫔妾参见皇上,打扰皇上处理政务,是嫔妾的不是,只是心中有些烦闷,走着走着,便到了长生殿外。”
难得的坦诚,没有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元岁寒搁下笔,目光深邃,唯有落在她身上时,锐利的边缘才似乎被悄然磨平,变得柔和起来。“去那边坐,朕还有几本奏章,看完再陪你说话。”
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道:“侧殿书架第二排,有几卷新搜罗来的地方风物志,你若闲着,可以去选两本看着解闷。”
元岁寒的语气自然,却精准地说中了她平素的喜好,这份不经意的了解,让梨花心中微动,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他竟连这个都记得。
侧殿比正殿稍小,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典籍,显得格外幽静。
梨花依言走到第二排书架前,果然看到几本装帧精美的游记,正欲伸手取下,目光却被旁边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里竟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灰蓝色的太监服饰,衣物叠得十分平整,像是特意收拾好的。
梨花的手顿在半空,心中掠过一丝诧异。
长生殿是皇帝日常所居之地,往来皆是重臣近侍,规矩森严,怎会随意放置太监的衣物?而且看那衣料的成色和叠放的方式,不像是被遗弃或待清洗的。
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深宫之中,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或许是哪个体贴的宫人备着,以防皇上身边伺候的人临时需要更换吧。
梨花并未深思,毕竟,这与她并无太大干系,收敛心神,取下一本描绘江南水乡的游记,转身回到了正殿。
在榻上轻轻坐下,将书卷放在膝上,纤长的手指抚过封面上精致的刻印,却并未立刻翻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元岁寒翻阅奏章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朱笔批阅时偶尔留下的细微声响。
梨花微微垂眸,心中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太后的允诺,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身边这个男人,都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停了药,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在这深宫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注定要卷入权力的漩涡。
她偷偷抬眼,望向御案后的元岁寒。
他专注于政务的侧脸显得格外认真,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她知道他勤政,也知道他心机深沉,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他,心中那份因算计的忐忑,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仿佛只要在他身边,那些狂风暴雨,都暂时被隔绝在外。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御案后的那个人,看似全神贯注,但落在她身上的余光,始终未曾真正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元岁寒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放下朱笔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些,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梨花。
明黄色的衣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在殿内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梨花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膀,“坐着。”
元岁寒在她身侧坐下,榻本不算宽敞,他这一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致,梨花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因批阅奏折染上的墨香,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他靠得很近,目光先是落在梨花膝上的始终未曾翻开的游记,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动了几页,随即便掷在一旁的小几上。
目光重新回到梨花脸上,深邃的凤眸锁住她,不容她闪躲,“梨花刚从哪儿过来?今日怎么会觉得有些烦闷?可是在宫里待久了,觉得无趣?”
她今日瞧起来实在是反常,神思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