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园,FIt楼,计算机网络与安全实验室。
黑暗。唯有三块显示屏的冷光,切割着实验室的浓稠黑暗。
李凡深陷在座椅里,像个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屏幕上,音频波形图静止在最后一段骇人的峰值处。耳机早已被他扯下,扔在桌上,但那个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在他颅内反复播放——
“…‘种子’计划需要这样的样本…”
刘剑锋教授的声音,低沉,清晰,用英语。不是在演讲,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确认,一种对目标的评估。
样本。种子计划。
这五个字,在他回到这个临时避难所、反复聆听并确认录音真实性后,已化作最冰冷的毒液,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之前所有的猜测、恐惧和拼凑出的图景,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不是意外卷入的受害者。他是一场定向培育的核心目标。
沙龙上的一切,此刻在他脑中高速倒带、解析:刘教授看似公允的引导,腾龙徐总画出的巨大馅饼,鼎坤秦老深不可测的沉默,还有那个吴博士尖锐的、指向技术伦理底线的问题……所有的一切,不再是各自独立的招揽或试探,而是同一套评估流程中的不同环节。
他们在多维度测试他——技术能力、心理承受力、道德弹性、家庭软肋。
而他,李凡,是这个名为“种子计划”的项目,所需要的“样本”。
一个可怕的、非人化的词汇。样本意味着可观察、可测量、可……使用,甚至可消耗。
高考篡改是第一步,是施加的初始压力,将他逼入绝境,观察其反应。
家庭变故是持续加压,测试其韧性与软肋。
网络攻击是能力检验,评估其技术天赋的上限。
沙龙的邀请,则是最终的综合评估与“收割”前的最后确认。
他不是在对抗一个腐败集团。他是一只被放在放大镜下的实验品,他所有的挣扎、反抗、痛苦,可能都只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作呕的寒意。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所有的挣扎都被冷静地记录在案。
他猛地扑向电脑,双手因这种可怕的清醒而异常稳定。他必须知道“种子计划”到底是什么。他启动层层加密的匿名通道,接入一个鲜为人知的全球学术灰色文献库。关键词不再模糊,他直接搜索:“Seed project”、“human optimization”、“controlled Stress Induction”(种子计划、人类优化、受控压力诱导)。
信息汹涌而来,大多光怪陆离。但在过滤掉无数噪音后,一份十年前的欧洲非公开研讨会摘要,让他瞳孔骤缩。
标题冗长而晦涩,涉及“特定遗传标记携带者”在“可控环境应激”下“神经可塑性”的“理论模型”。作者栏第三位:Jianfeng Liu。单位:tsinghua。
刘剑锋。十年前。他就在研究这个。
摘要的理论核心冰冷彻骨:通过精确设计的逆境(学业失败、家庭危机、生存威胁)和定向信息灌输,可以“激活”并“优化”特定个体的潜在认知天赋,使其成为高度专精、且易于融入特定组织的“优质资源”。
“种子”需要合适的“土壤”(压力环境)才能发芽、生长成预期的“形态”。
李凡靠在椅背上,实验室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他的一生,他的苦难,他的天赋绽放,都可能是一场被精密计算的培育过程。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虚无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这种虚无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变得异常脆弱。
而与此同时,被彻底物化的屈辱感也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而是一个被他人随意摆弄的物品,一件没有任何尊严和价值的工具。这种屈辱感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
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如同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心灵,几乎要将他彻底击碎。
就在这时——
“嘀。”
一声极轻微、短促的提示音,在死寂中炸响。
是门禁系统。无效卡刷卡的错误音。
李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情绪被极致的警惕取代。他像幽灵一样无声滑到门边,切断总电源,实验室彻底陷入黑暗和寂静。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那声“嘀”是幻觉。
几秒后。
嗒…嗒…嗒…
脚步声。不疾不徐,质地特殊,像是某种软底鞋,在空旷走廊里回响。步伐稳定得没有一丝犹豫,最终,精准地停在他的门外。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李凡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能感觉到,门外有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试图开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存在着。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一直都知道。
时间在黑暗中凝固。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
缓慢地,从容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凡没有立刻动弹。他又等了仿佛一个世纪,才缓缓靠着门坐下,冷汗已浸透全身。这不是追杀,这是标记。是告诉他,他所处的任何“安全屋”,都不过是更大牢笼的一部分。
在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中,一个更深层、更冰冷的问题,浮上心头:
如果他是“种子计划”选中的“样本”,那么最初的高考篡改,真的只是为了给张天贵的儿子让位吗?
还是说……张天贵集团本身,也只是这个计划用来施加“初始压力”的一件工具?
他所反抗的一切,他所追寻的真相,是否从最开始,就是别人剧本里早已写好的一行?
他蜷缩在门后的黑暗里,第一次感到,所谓的反抗,可能只是沿着别人设计好的迷宫墙壁,进行的一场绝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