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会所”深处,雅间内。
茶香袅袅,氤氲在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和名家字画之间。柔和的灯光洒下,将围坐在宽大茶海旁的几张面孔映照得或温和、或精明、或深邃。背景是若有若无的丝竹雅乐,营造出一种极致的闲适与高端氛围。
然而,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祥和之下,李凡却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而粘稠的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来,试图渗透他的每一寸神经。
刘剑锋教授坐在主位,脸上挂着学者特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学术交流。但他偶尔瞥向李凡的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计算。
腾龙资本的徐总,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牌,笑容可掬,言语间充满了对“青年才俊”的赞赏和对“未来科技”的无限憧憬,但每一个关于“数据价值最大化”、“技术无国界”、“资本赋能创新”的话题,都像精心打磨的诱饵,试探着李凡对商业与伦理界限的看法。
鼎坤集团的秦老,话不多,总是微微颔首,一副倾听后辈发言的慈祥长者模样。但他偶尔插话提出的问题,却精准地指向人工智能算法的国家主权归属、敏感科研数据的跨境流动管制、以及 “在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平衡合作与安全” 等极其尖锐的议题,绵里藏针。
那位来自某重点实验室的吴博士,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对李凡在密码学和安全协议方面的见解追问细节,言语专业且极具压迫性,似乎在评估他的技术深度,更在试探他是否接触过某些超出常规学术范畴的、更具“攻击性”或“颠覆性” 的技术思路。
而角落里那位沉默的“王工”,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品茶,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散发着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危险气息,让李凡的后背肌肉始终处于微微紧绷的状态。
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多维度围攻。温情脉脉的学术外衣下,是赤裸裸的技术摸底、价值观试探和忠诚度测试。
李凡心如明镜,脸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略带青涩与受宠若惊的研究生表情。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回答既展现出足够的专业素养和思考深度,以满足对方的“期待”,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涉及具体技术细节、个人立场和敏感政策的陷阱,始终停留在理论探讨和学术展望的层面。
他谈论着差分隐私技术的应用前景,却绝不提及自己正在研究的、可能用于反向追踪暗网交易的强化算法;他赞赏联邦学习在数据协同中的价值,却绝不透露对现有模型可能存在的后门漏洞的担忧;他认同国际合作的重要性,却强调必须在绝对安全和可控的框架内进行。
他的表现,像一个聪明、有潜力、但尚未被社会浸染、保持着学术纯粹性的理想主义者。
茶过三巡,气氛似乎愈发“融洽”。
刘教授似乎对李凡的“上道”颇为满意,笑着提议:“光喝茶有些单调了,我让朋友准备了一些私藏的好酒,大家小酌一杯,助助兴。”
他轻轻击掌,一位穿着中式制服、面容清秀的男侍者应声而入,托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瓶开启的、标签古雅的威士忌和几个水晶杯。
侍者动作优雅地为众人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荡漾,散发出醇厚的果香和橡木气息。
轮到李凡时,侍者微微躬身,酒瓶倾斜。
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侍者的手腕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就是这细微的抖动,导致瓶口瞬间偏离,过量的酒液猛地涌出,不是倒入杯中,而是直接泼溅了出来,精准地洒在了李凡的右手袖口和裤子上!
冰冷的酒液瞬间浸透衣物,带来一片湿漉漉的黏腻感。
“哎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侍者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放下酒瓶,抽出洁白的方巾试图替李凡擦拭。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刘教授脸色一沉,出声呵斥,但眼神深处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神色。
“没关系,没关系,意外而已。”李凡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宽容的笑容,避开侍者的手,自己接过方巾擦拭着酒渍,心中却警铃大作!
意外?太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房间里?由这个训练有素的侍者?
“这…这太失礼了。”徐总打着圆场,对侍者挥挥手,“还不快带李先生去处理一下!”
“是是是!”侍者如蒙大赦,连忙对李凡躬身,“先生,请随我来,休息室有备用的衣物和烘干设备,很快就能处理好。”
李凡目光飞快地扫过在场众人。刘教授面带歉意,徐总一脸关切,秦老微微摇头似在感叹服务员不小心,吴博士面无表情,而那位“王工”,则第一次抬起了眼皮,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渊。
陷阱!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用最低级却最有效的方式,制造独处机会!
但他不能拒绝。拒绝只会显得更加可疑。
“麻烦你了。”李凡点点头,脸上保持着略显尴尬的笑容,跟着那名诚惶诚恐的侍者走出了雅间。
雅间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的茶香笑语。门外的回廊更加幽深寂静,只有脚下厚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檀香,似乎也变得有些沉闷压抑。
侍者引着李凡穿过两道弯,来到一扇更为隐蔽的房门前,用卡刷开。
“先生请进,里面有全套设施,您请自便。我去给您取一套新的裤子和衬衫。”侍者恭敬地说完,微微鞠躬,便转身快步离开。
李凡推开房门。里面是一间装修极其奢华、功能齐全的休息室,沙发、茶几、衣柜、甚至还有一个带淋浴的卫生间。灯光柔和,环境私密。
他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但没有锁死。他快速扫视整个房间,目光掠过装饰画、烟雾报警器、空调出风口…没有发现明显的监控设备。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对方的手段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冲洗着袖口和裤子上的酒渍,大脑飞速运转。
他们把他单独引出来,想干什么?搜查他的随身物品?在他的衣物上做手脚?还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李先生,衣服给您送来了。”是刚才那个侍者的声音。
李凡关上水龙头:“请进。”
门开了,但进来的却不是那个侍者,而是一位穿着干练职业套装、戴着无框眼镜、年纪约三十出头、气质精明的陌生女人。她手里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休闲裤和衬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李先生,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我是会所的客户经理,姓林。刚才那名侍者是临时顶班,业务不熟,我们已经严肃处理了。”林经理语速平稳,笑容无可挑剔,将衣物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这是为您准备的全新衣物,已经消毒熨烫,尺码应该合适。您看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可以。”李凡心中冷笑,果然换人了!而且级别更高,更擅长沟通。
“好的。”林经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环顾了一下房间,语气变得更加亲和,“今天沙龙的气氛真不错,刘教授和几位前辈都很欣赏您。听说您本科不是清华的?是h省人?”
来了!套话开始了!
李凡心中凛然,脸上却露出些许感慨:“是啊,老家是h省林安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能来清华,也是运气。”
“林安?好地方啊,人杰地灵。”林经理笑容更盛,仿佛拉家常般自然,“能从小地方考到清华,您父母一定付出了很多,也非常为您骄傲吧?他们身体都还好吗?还在老家?”
问题看似关心,实则毒辣!直指他的家庭背景和软肋!
李凡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对方果然对他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这是在精准地施加心理压力,试探他的软肋和弱点,甚至可能是在为后续的威胁铺垫!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谢谢关心,他们都还好。普通家庭,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他故意含糊其辞,避开具体细节。
“是啊,父母都是这样的。”林经理点点头,眼神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凡放在洗手台上的背包和手机,“您一个人在北京求学,平时和家里联系多吗?现在通讯发达,视频什么的也方便。”
她在试探他的通讯习惯和与家人的联系紧密程度!这是在评估控制他家庭的难易程度和效果?!
李凡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寒意,语气依旧保持平稳:“还行,学业忙,也就每周打个电话。”
“哦,那挺好。”林经理笑了笑,话锋似乎微微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其实像您这样优秀的人才,完全可以把亲人接到北京来享福嘛。腾龙资本这样的平台,解决家属户口和住房都是小事情。徐总刚才不也说了,非常看好您吗?”
利诱!赤裸裸的利诱!用解决家庭后顾之忧来诱惑他!同时再次暗示腾龙资本的巨大能量!
李凡心中警兆更甚,摇了摇头:“在老家住惯了,暂时没这个打算。我还是想先安心把学业完成。”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学业”,试图回避对方的深入试探。
林经理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丝,似乎对李凡滴水不漏的回答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向前走了两步,更靠近李凡,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语气:
“李同学,其实吧,人生关键的选择就那么几步。有时候,机会来了,就要抓住。尤其是能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机会。刘教授、徐总他们,都是真心想帮你。有些门槛,对你来说可能很难,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紧紧盯着李凡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的瞳孔,直窥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望和恐惧。
“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李凡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试图撬开他心理防线的裂缝。
他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回答,至关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突然!
休息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是侍者,不是林经理的同事。
而是那个之前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气质冰冷的“王工”!
他依旧穿着那件普通的夹克,面无表情,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冷冷地扫过房间内的李凡和林经理,最后定格在林经理脸上。
林经理的脸色瞬间微变,刚才那副精明干练、掌控一切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敬畏,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微微躬身:“王…王工…”
王工根本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李凡还在滴水的袖口和放在沙发上的新衣物上,然后用一种毫无情绪起伏的、冰冷的语调开口:
“外面有急事,林经理,你先出去。”
林经理如蒙大赦,丝毫不敢多言,立刻低头应了一声“是”,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休息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李凡和这位散发着极度危险气息的“王工”。
王工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李凡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却带给李凡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上下打量着李凡,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
李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点,心脏狂跳,但脸上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王工?您这是…”
王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伸出了手——
不是攻击,而是指向李凡湿漉漉的袖口。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李凡的皮肤。
“酒渍,”王工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任何意图,“用冷水洗,效果不好。”
“热毛巾敷一下,再涂点盐,更容易去掉。”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深深地看了李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包含了警告、审视,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别的什么。
然后,他根本不等李凡有任何反应,直接转身,拉开房门,大步离去。
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外。
休息室里,只剩下李凡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看似关心、实则诡异无比的话:
“用冷水洗,效果不好。”
“热毛巾敷一下,再涂点盐…”
这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是暗示?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试探?!
李凡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口,又抬头看向镜子里自己那张强作镇定、却已然苍白无比的脸。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迷雾,瞬间将他紧紧包裹。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棋局中央。
而对手的下一步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