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园,紫荆公寓。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杨树叶,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秋意渐深,空气中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楼下自行车棚停满了车,偶尔有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进出,一切显得平静而寻常,充满了象牙塔特有的、略带慵懒的学术氛围。
李凡刚从图书馆回来。他单肩挎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几本厚厚的技术专着和写满演算过程的笔记本。持续的熬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清瘦,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坚韧和警惕。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还在思考着一个困扰了他一上午的算法难题,正准备刷卡进入宿舍楼。
“哎!是李凡吧?李凡同学!”
一个略显突兀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从他侧后方响起,语气热情得有些过分。
李凡的脚步顿住了,眉头下意识地微微一皱。在学校里,除了相熟的同学和老师,很少有人会这样连名带姓、大声地叫他。他转过身,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宿舍楼旁的一棵大树下快步朝他走来。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略显紧绷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李凡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你是…?”李凡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身体微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语气带着一丝自然的疑惑和戒备。
“哎呀!真是李凡!瞧我这记性,差点没认出来!长这么高了,大学生活好啊!”男人快步走到他面前,笑得更加灿烂,甚至伸出手想拍李凡的肩膀,被李凡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
男人也不尴尬,很自然地把手收回去,搓了搓,语气愈发熟络:“我啊!你老家来的,你三叔公家的表舅!姓刘!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后来我们家搬去省城了,走动就少了。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他说话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h省口音,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李凡的心底,那根敏感的弦却被瞬间拨动了。
老家来的远房亲戚?在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一个从未谋面的“亲戚”突然如此精准地找到他的宿舍楼下?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刘…叔叔?”李凡没有表现出任何亲热,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眼神平静地审视着对方,“您找我有事?”
“没啥大事!没啥大事!”刘姓男人连连摆手,笑容可掬,“我这不是来北京出差嘛!你奶奶特意打电话叮嘱我,一定要来看看你!说你一个人在北京读书不容易,让我给你带点老家的特产,再看看你有没有啥需要的。”
他说着,提起手里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超市logo的塑料袋,里面似乎确实装着一些真空包装的食品。
“你奶奶可惦记你了,天天念叨。唉,你们家前阵子那事…真是遭罪了!现在好了吧?都过去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看似关切地打量着李凡的神情,话语里刻意提及往事,却又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仿佛那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风波。
李凡的心猛地一沉。对方提到了他的奶奶,提到了那场“风波”。这种看似关怀的试探,让他内心的警报瞬间拉响到了最高级别。
“谢谢叔叔,我挺好的。东西就不用了,宿舍地方小,也没法做饭。”李凡的语气冷淡下来,直接拒绝了那份“特产”,同时再次强调,“我奶奶那边一切都好,不劳您费心。”
他的拒绝显然出乎对方的意料。刘姓男人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耐烦,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容掩盖过去。
“你看你这孩子,跟舅舅还客气啥!拿着拿着!都是你奶奶的心意!”他强行想把袋子塞给李凡,被李凡坚定地推开了。
“真不用。刘叔叔,您要是没别的事,我还有点功课要忙,先上去了。”李凡不想再纠缠,转身就要去刷门禁卡。
“哎!别急别急!”男人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神秘兮兮起来,“小凡啊,舅舅这次来,除了看你,也确实还有点…别的小事。”
李凡的动作停住了,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男人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故作亲近的蛊惑味道:“你看啊,你们家之前那事,闹得挺大,虽然现在坏人抓了,但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损失也不小吧?
李凡沉默着,没有回应。
男人自顾自地继续说:“舅舅呢,在省城认识几个朋友,有点门路。听说啊,当时你们家为了告状,肯定准备了不少材料吧?那些证据啊、记录啊什么的…现在案子都判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啥用了,说不定还惹麻烦。你看…”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李凡的反应,小心翼翼地抛出真正的目的:“…能不能交给舅舅?我帮你处理掉?保证干干净净!而且啊,我那些朋友说了,只要你把东西给他们,他们可以想办法给你家一些补偿…数目嘛,好商量!肯定让你家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少!你看怎么样?”
图穷匕见!
李凡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瞬间冲上头顶!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来看望!根本不是亲戚!这是冲着那些差点要了他们全家性命的血泪证据来的!是想用钱来收买、来封口、来彻底抹去某些可能还存在隐患的痕迹!
这些人!这些藏在暗处的蛆虫!在他们家被逼得走投无路、几乎家破人亡的时候不见踪影,现在风暴稍歇,就想用这种肮脏的手段来擦屁股?!
巨大的愤怒让李凡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此刻的任何情绪失控,都可能暴露更多信息,带来更大的危险。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冷得像冰,直视着那个所谓的“表舅”。
“刘叔叔,”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家没什么材料,也不需要什么补偿。案子已经结了,法律自有公道。如果没别的事,请你离开。”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转圜余地,眼神中的冰冷和锐利甚至让那个久经世故的男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男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和恼怒。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大学生如此难缠,软硬不吃。
“李凡,”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年轻人,别那么固执。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对大家都好。硬抓着不放,没什么好处…北京…也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凡心中的怒火更盛,但他反而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谢谢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不送。”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机会,迅速刷卡,推开宿舍楼的玻璃门,闪身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在身后关紧,并从内侧迅速锁上。
隔着玻璃门,他能看到那个男人阴沉着脸站在外面,眼神狠厉地瞪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骂了句什么,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僵持了几秒钟,男人似乎意识到再无可能,终于悻悻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李凡站在门内,透过玻璃看着那个微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交锋,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面对面的搏杀。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愤怒、恶心、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们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把手伸到了校园里!用这种拙劣却又恶心的方式来试探、来威逼利诱!
那些证据…那些浸透着他们全家血泪和绝望的材料,他确实还保留着一些最关键的副本,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守护这个家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绝不会交给任何人!
平静了一下呼吸,李凡直起身,准备上楼。刚才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他需要立刻给家里打个电话,提醒奶奶注意安全,警惕任何陌生人的接触。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刚才那个男人最后悻悻离去的身影,突然在他脑海中定格、放大——
一个极其细微的、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慢镜头回放般,清晰地浮现出来!
在那个男人转身、因为恼怒而下意识挥动手臂的刹那,他那件略显紧绷的夹克袖子,向上缩起了一小截!
就在他那粗壮的手腕上方,大约两三厘米的位置…露出了一小片青黑色的图案边缘!
那图案…似乎是一个狰狞的兽首獠牙的一部分!虽然只看清了一点点,但那独特的风格和色调…
李凡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个图案!他绝对见过!
在h省警方公布的张天贵黑社会性质组织团伙的罪行展板上!在那些被打掉的团伙骨干手臂上!那是张天贵集团核心打手们标志性的统一纹身——一种被称为“睚眦”的龙子图案!象征着凶悍、好斗和报复!
这个自称“表舅”的男人…手腕上竟然有张天贵集团的标记?!
他不是简单的说客或骗子!他是张天贵集团的余孽?!或者…是仍然效忠于那个罪恶网络的爪牙?!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李凡的全身!
张天贵明明已经倒台,主要党羽尽数落网!为什么他的手下,会如此猖狂地、光天化日之下找到北京?找到华清园里来?!
是他们贼心不死,试图销毁罪证?还是…背后另有其人,在继续驱使着这些亡命之徒?!
这意味着,风暴根本没有结束!危险从未远离!甚至可能…已经贴身逼近!
李凡猛地扑到玻璃门前,紧张地向外望去,但那个男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楼外阳光正好,学生们依旧步履从容。
但李凡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立。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罪恶的网,正再次向他,向他的家庭,悄然笼罩下来。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给赵猛。
但就在他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他停住了。
赵猛远在h省,而且…对方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找上门,会不会也正在监视着他的反应?直接联系警方,会不会打草惊蛇,甚至给赵猛带来麻烦?
他的目光扫过通讯录,落在了另一个名字上——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的、神秘的学长。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没有拨出任何一个号码,而是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内容极其简短隐晦:
“老家来了‘亲戚’,手腕有‘刺青’,打听‘旧东西’。已拒。”
他选择了那个学长的号码,按下了发送键。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
李凡靠在墙上,紧紧握着手机,心脏狂跳,等待着未知的回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相信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
宁静的校园,在他的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狩猎场。
而他,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那个消失的纹身男人,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预示着更深、更暗的漩涡,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