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业大厦,苏晴的办公室。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却驱不散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凝重与冰冷。桌上,那封由剪报字粒拼贴而成的匿名信,静静地躺在透明的证物袋里,像一枚沉默的、却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苏晴一夜未眠。那双冰冷的警告——“小心,他们的眼睛不止在h省”——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将她从h省风暴后短暂的松弛中彻底拽出,重新投入一种更深沉、更无处不在的危机感中。
她没有惊慌失措,多年的调查记者生涯早已将她淬炼得如同绷紧的弓弦,越是压力巨大,越是危险临近,她反而越是冷静。恐惧解决不了问题,唯有行动,才能撕开迷雾,逼近真相。
她小心地戴上手套,再次将那张信纸从证物袋中取出,铺在灯光板下,用高倍放大镜一寸寸地仔细检查。
信纸是最普通的A4打印纸,随处可见,毫无特征。上面的字粒是从各种不同的印刷品上剪下来的——报纸标题、杂志广告、书籍内页…字体、字号、油墨色泽都存在细微差异,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混杂,最大限度地增加了溯源难度。粘贴用的是一种常见的固体胶,同样无法追踪。
信封是粗糙的牛皮纸,邮戳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寄出地是邻省K市的一个区,日期是三天前。K市与h省接壤,经济活跃,人员流动复杂,是一个理想的隐匿和中转地点。
这些物理线索,几乎都被精心处理过,干净得令人绝望。对方极其专业,反侦察意识极强。
但这反而激起了苏晴更强的斗志。越是这样刻意的隐藏,越说明这封信背后隐藏的秘密至关重要,也越说明她的调查,真正触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她打开电脑,登录公安系统的内部协作平台(由于她的系列报道对案件侦破起到了重要作用,警方特批了她一定的信息查询权限,用于安全的线索核实),输入了那模糊的邮戳信息和大致时间段,请求协助排查K市那个区的所有邮政信箱监控录像。
等待反馈需要时间。她利用这个间隙,开始尝试从内容本身寻找突破口。
“L领导”、“五年前”、“城西工业用地”、“违规获取”、“巨额贷款”、“境外资产”、“儿子留学”…
这些关键词,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她开始在内部资料库和公开数据库中,交叉检索五年前h省城西区域的工业用地批复记录、同期各大银行的巨额企业贷款记录、以及当时在h省任职、姓氏拼音开头为L、且如今已调任更重要岗位的领导干部名单。
这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如同大海捞针。但她耐心十足,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关联。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屏幕闪烁中悄然流逝。
中午时分,公安系统那边的反馈来了。结果令人沮丧,却又在预料之中。
“苏记者,你提供的那个时间段,K市青山区邮政总局大楼外的那个邮筒,其正对的街道监控探头,恰好因‘设备老化,例行维护’而在那天下午停止了工作。维护记录显示是提前一周报备的。”电话那头的警局朋友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周边其他路口的监控我们也都调阅了,那个邮筒所在的位置相对偏僻,人流车流都不大,那段时间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或车辆接近。对方…对监控盲区和时间把握得非常准。”
“例行维护…”苏晴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太巧了,巧得就像是精心安排的剧本。
“还有,”警局朋友压低了声音,“我们对这封信的投递路径进行了技术回溯。它并非直接从K市寄出,而是在K市被集中分拣后,混入了发往省城邮局的普通邮件袋中,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异常登录或操作记录。就像…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完全找不到特殊的流向痕迹。这种手法…非常老练。”
“明白了,谢谢。”苏晴的声音平静,但心却沉了下去。
监控巧合失灵,投递路径无痕。这几乎印证了她的判断:这绝非普通人的举报,而是来自一个拥有强大资源和支持系统的、深谙隐藏之道的对手。他们不仅知道如何传递信息,更知道如何完美地抹去自己的痕迹。
这条明面上的追踪之路,似乎被彻底堵死了。
下午,社里召开每周的选题策划会。苏晴准时参加,坐在会议室后排,看似在听各部门汇报选题,心思却仍在高速运转。
会议接近尾声时,社长照例总结了几句,然后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苏晴,补充道:“…另外,我再强调一下啊,咱们做新闻的,尤其是深度调查,一定要把握好度。要坚持新闻真实性,也要讲究时、度、效。特别是涉及一些重大、敏感案件的后续报道,一定要严格遵守宣传纪律,拿不准的要及时请示汇报,不要盲目追求轰动效应,更不能干扰正常的司法程序…”
这番话,冠冕堂皇,放在任何场合说都没问题。但苏晴却敏锐地察觉到,社长在说这番话时,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零点几秒。
散会后,同事们陆续离开。苏晴收拾东西,故意放慢脚步。果然,主编走了过来,看似随意地和她并肩往外走。
“小苏啊,”主编的声音不高,带着长辈般的关切,“最近辛苦了。h省的报道反响很好,社里领导都很肯定。”
“谢谢主编,这是我应该做的。”苏晴不动声色地回应。
“嗯,”主编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随意,仿佛只是闲聊,“对了,前两天,有个…嗯…上面宣传部门的领导,私下跟我聊天的时候,还特意问起你了呢。”
苏晴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哦?问我什么?”
“也没问什么具体的,就是关心一下你的工作状态,说你这个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是棵好苗子。”主编笑了笑,话锋却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委婉地提了句,说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深水区,漩涡多,暗流急,贸然下去,容易呛水,甚至…有危险。”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苏晴,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领导也是爱才,怕你吃亏。特意让我转达一下关心,让你…把握好方向,别太…执着。”
说完,他拍了拍苏晴的肩膀,笑了笑:“行了,快去忙吧。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有压力。”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苏晴站在原地,看着主编离去的背影,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上面宣传部门的领导”…“委婉地问起”…“注意方式方法”…“深水区,漩涡多,暗流急”…“别太执着”…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传递出的信息,再清晰不过!
这不是关心,这是警告!是透过主编之口,向她传递的、来自更高层级的、极其含蓄却又无比明确的警告和规劝!
他们果然在看着她!不仅看着她,还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她施加压力,试图让她知难而退,停止对h省案更深层次的挖掘!
主编的“提醒”与那封匿名信的警告,在这一刻形成了可怕的呼应——“他们的眼睛不止在h省”。
这双“眼睛”的能量和触手,显然已经超出了h省的地域范围,直接延伸到了她所在的省城,甚至能影响到她头顶的直接领导!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紧迫感,瞬间将她包围。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箱里,箱外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眼睛的主人是谁,藏在哪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没有用,屈服更不是她的风格。
她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再次拿起那封匿名信。
明路已断,暗路呢?
写信人如此大费周章地传递信息,其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真的想揭露真相,还是想利用她作为棋子,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两者皆有?
信中提到“L领导”五年前的旧事,以及其子留学海外的情况。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既然直接追踪信源失败,或许可以从信的内容入手,反向核实。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她不再进行大范围的模糊搜索,而是将范围精确收缩,重点筛查五年前h省城西工业用地出让中,是否存在明显低于市场价的异常交易,以及同期哪些银行向与张天贵相关的企业发放了巨额贷款。
同时,她点开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通讯软件,输入了一行字:
“风眼似乎转移。收到K市来的‘读者来信’,提及‘L’五年前的旧事,指向境外资产。投递路径被完美抹除。另,社内收到来自‘上面’的委婉‘关心’。”
片刻后,对方回复,这次不再是单字,而是一句简短的话:
“信的内容,重点核实。‘关心’勿虑,已知悉。一切如常,谨慎即可。”
“一切如常”…苏晴看着这四个字,心中稍安。这至少说明,她的后方,并非毫无依靠。
她关闭对话框,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资料之中。
窗外,天色渐晚,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派繁华景象。
但苏晴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正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有看不见的战线在交锋。
她握了握拳,眼神坚定。
既然有人不想让她查,那她就偏要查下去。
她倒要看看,这双隐藏在幕后的“眼睛”,究竟能有多大能耐。
而那条看似被堵死的路,她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凿开一道缝隙!
她将匿名信小心锁回抽屉,然后拿起外套和包,快步走出办公室。
她需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或许能帮她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封匿名信的人。
夜色,正悄然降临。